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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文學‧小說(翻譯)>世界歷代經典寶庫
叢書系列:世界歷代經典寶庫
作者:詹姆斯.喬伊斯
       James Joyce
譯者:辛彩娜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2年09月08日
定價:520 元
售價:411 元(約79折)
開本:25開/精裝/384頁
ISBN:9786263357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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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好很好的日子裡,一頭奶牛沿著大路走過來,這頭沿著大路走過來的奶牛遇見了一個小乖乖,他的名字叫饞嘴寶寶……
爸爸給他講了這個故事:爸爸透過單片眼鏡看著他:他臉上有很多汗毛。
饞嘴寶寶就是他。奶牛就是從貝蒂‧伯恩住的那條大路上走過來的:她賣檸檬味的扭扭糖。

哦,野玫瑰已開放
在那小小的綠地上。

他唱著這首歌。這是他的歌。

哦,綠美葵已開芳。1

尿床了,先是熱乎乎的,後來又涼颼颼的。媽媽給他鋪上油布。那東西有股怪味。
媽媽身上的氣味比爸爸好聞多了。她在鋼琴上彈水手號笛樂給他伴舞。他跳著:

特啦啦啦 啦啦
特啦啦啦 特啦啦滴
特啦啦啦 啦啦
特啦啦啦 啦啦

查理斯舅公和丹蒂都給他鼓掌。他倆都比爸爸媽媽年紀大,查理斯舅公又比丹蒂年紀大。
丹蒂衣櫃裡有兩把刷子。絳紫色絨背的代表邁克爾‧達維特,綠絨背的代表帕內爾2。每回他給丹蒂送棉紙,丹蒂都會給他一塊腰果糖。
萬斯家住在七號。他們也有自己的爸爸媽媽。他們是愛琳的爸爸媽媽。等他們長大了,他就要娶愛琳。他躲到桌子底下。媽媽說:
──哦,斯蒂芬會認錯的。
丹蒂說:
──哦,如果不認錯,山鷹就會飛過來啄他的眼睛。

啄他的眼睛,
快認錯,
快認錯,
啄他的眼睛。

快認錯,
啄他的眼睛,
啄他的眼睛,
快認錯。



寬闊的操場上到處都是男孩子。大家喊個不停,舍監們也?喊著給他們加油助威。傍晚天色昏暗,冷颼颼的。隊員們每次發動進攻,飛起一腳,油膩膩的皮球就像一隻身形笨重的鳥兒,劃破灰暗的暮色。他一直站在他們這撥人的邊上,舍監看不見他,粗野的腳也踢不到他,他還時不時裝模作樣地跑上兩步。他覺得自己在這群隊員中顯得又小又弱,況且視力又不好,常常無故流淚。羅迪‧基克漢姆可不這樣:所有同學都說他會當上低年級的隊長3。
羅迪‧基克漢姆為人正派,納斯蒂‧羅奇卻是個討厭鬼。羅迪‧基克漢姆的儲物櫃裡總是放著護脛,在食堂裡存放著食品籃。納斯蒂‧羅奇有一雙大手。他把星期五的布丁叫作毛毯裡的狗。有一天羅奇問他:
──你叫什麼名字?
斯蒂芬回答說:斯蒂芬‧代達勒斯。
納斯蒂‧羅奇問道:
──這是個什麼名字?
沒等斯蒂芬回答,納斯蒂‧羅奇又問:
──你爸爸是做什麼的?
斯蒂芬回答說:
──他是個紳士。
納斯蒂‧羅奇又問:
──他是地方法官嗎?
他在他們這撥人的邊上慢吞吞地挪來挪去,偶爾跑上兩步。手已經凍得通紅。他把手伸進束著皮帶的灰色外套的側袋裡。皮帶恰好束在側袋上沿。皮帶也可以用來抽人。一天,有個傢伙對坎特維爾說:
──你等著,看我不拿皮帶抽你。
坎特維爾反擊道:
──有種找個厲害的人去打。敢不敢抽塞西爾‧桑德爾一皮帶呀?我倒要看看,他不衝你屁股蛋踹上一腳才怪。
這話可不好聽。媽媽叮囑過他不要跟學校裡那些野孩子搭腔。媽媽好漂亮呀!開學第一天,在城堡4的大廳裡告別時,她把面紗撩到鼻子上吻他:她的鼻子和眼睛都紅了。但他假裝沒看見她快要哭了。這麼漂亮的媽媽,一哭起來可就沒那麼漂亮了。爸爸給他兩個五先令硬幣當零用錢。爸爸跟他說,需要什麼就往家裡給他寫信,還說無論做什麼,都不能打小報告出賣同學。在城堡門口,校長與爸爸媽媽握手告別,他的法衣在微風中拂動。馬車載著爸爸媽媽走了。他們在車上一邊朝他揮手,一邊喊著他的名字:
──再見,斯蒂芬,再見!
──再見,斯蒂芬,再見!
他被捲入一場混戰中。他彎下腰,怯生生地從兩腿間的縫隙裡望著那些發亮的眼睛和沾滿泥汙的靴子。那幫人一邊爭搶一邊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他們的腿蹭在一起,亂踢亂踹。接著,傑克‧勞頓的黃靴子把球盤了出來,所有靴子和腿又都緊跟了上去。他跟著跑了幾步便停下來。跑也沒用。很快他們就要放假回家了。晚飯後,他要去自習室把貼在書桌裡的紙條上的數字從七十七改成七十六5。
待在自習室可比在外面受凍強。天色昏暗,冷颼颼的,城堡裡已是燈光閃爍。他納悶當初漢密爾頓‧羅恩是從哪扇窗戶把帽子扔到哈哈牆6上去的,不知當年窗戶下面有沒有花壇。一天,他被叫到城堡裡去,管事還把當時士兵們在木門上留下的彈痕指給他看,又給了他一塊耶穌會神父們吃的黃油酥餅。望著城堡裡的燈光,他覺得既舒心又溫暖,像是在哪本書裡見過似的。也許萊斯特修道院就是這樣的。康韋爾博士的拼寫課本裡也有些漂亮句子。它們看起來像詩,其實只是些教人拼寫的句子而已。

沃爾西死在萊斯特修道院
修道院院長把他埋在這裡。
枝枯病是危害植物的病,
癌症是危害動物的病。

要是能躺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把手枕在腦後思量這些句子,那該有多好。他凍得發抖,好像渾身都沾滿了又冷又黏的尿水。威爾斯把他撞進小便池裡,實在是太壞了,不就是因為他不願拿自己的小鼻菸壺去換威爾斯那個曾經打敗過四十個敵手的乾栗子7嘛!尿水真是又冷又黏!有人曾親眼看到一隻大老鼠跳進浮垢裡去。媽媽和丹蒂坐在壁爐邊,等著布麗吉特端茶過來。她把腳放在爐欄上,亮晶晶的拖鞋被烤得熱乎乎的,暖烘烘的氣味真好聞呀!丹蒂知道很多事。她曾告訴過他莫三比克海峽在什麼地方,美國最長的河是哪一條,月亮上最高的山叫什麼名字。阿納爾神父比丹蒂知道的還要多,因為他是神父嘛!爸爸和查理斯舅公都誇丹蒂是個聰明博學的女人。如果丹蒂吃過飯後打嗝,用手捂著嘴,那就是胃食道逆流了。
操場那頭遠遠傳來一聲呼喊:
──都進教室!
接著,中年級和低年級兩個隊中有人跟著喊了起來:
──都進教室!都進教室!
隊員們全都圍攏過去,滿臉通紅,渾身是泥,他跟著人流往前走,樂得趕緊回教室。羅迪‧基克漢姆用油膩膩的網袋拎著球。有人問他能不能再踢上一腳,可他只管往前走,理都沒理那傢伙。西蒙‧穆南跟他說別踢了,舍監正看著呢。那傢伙馬上轉向穆南說:
──我們都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說。你就是麥克格雷德的屁精。
屁精是個很奇怪的詞。那傢伙這樣叫西蒙‧穆南是因為西蒙‧穆南常跑到舍監身後把他的假袖繫到一起,而舍監總會裝出生氣的樣子。不過,這個詞的發音真是太難聽了。有一次,他在威克洛旅館的廁所裡洗手,洗完後爸爸提起鏈子把塞子拔開,髒水順著洗手池的洞流了下去。水慢慢流盡,洗手池的洞就發出了這樣的聲音:劈唧8。只不過聲音更大一些。
一想起這件事和廁所那白花花的樣子,他就覺得冷一陣熱一陣的。那裡有兩個水龍頭,一擰水就出來了:有冷水,也有熱水。他先是覺得冷,後來又覺得熱:好像還看見了印在水龍頭上的品牌名。真是怪事。
走廊裡的空氣也讓他覺得冷颼颼的。不過,煤氣燈很快就會亮起來,燃燒時會發出輕微的聲音,像唱小曲似的。總是一個調:只要同學們在遊戲室裡一靜下來,就能聽見那聲音。
上算術課了。阿納爾神父在黑板上寫下一道很難的算術題,然後說:
──現在我們來看看誰能贏。快算,約克隊!快算,蘭開斯特隊!9
斯蒂芬絞盡腦汁算啊算,可這道題太難了,他被弄得暈頭轉向。別在夾克衫胸前的那個綴著白玫瑰的絲質小紋章開始顫動起來。他算術不太好,可還在拚命算,這樣約克隊才不會輸。阿納爾神父臉色鐵青,不過並沒有生氣:他還在笑呢!傑克‧勞頓打了個響指,阿納爾神父看了看他的筆記本說:
──做對了。蘭開斯特隊好樣的!紅玫瑰贏了。約克隊,加油啊!快算!
傑克‧勞頓扭過身來看了一眼。他穿了件藍色的水手上衣,所以綴著紅玫瑰的絲質小紋章看起來格外豔麗。斯蒂芬感到自己的臉也紅了,他想到大家押在他倆身上的賭注,看究竟誰能得基礎班10的第一名,是他還是傑克‧勞頓。有幾個星期傑克‧勞頓拿到了第一名的卡片,又有幾個星期是他拿到了第一名的卡片。在做第二道算術題的時候,他那個白色的絲質紋章一直顫個不停。這時,他聽到了阿納爾神父說話的聲音,急切的心情頓時一掃而光,覺得臉也涼了下來。他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很蒼白,因為臉上冰涼冰涼的。他算不出這道題的答案,但也沒什麼關係。白玫瑰和紅玫瑰:都是讓人想起來就覺得很美的顏色。第一、第二、第三名的卡片顏色也都很美:粉紅色、奶油色和淡紫色。淡紫色、奶油色和粉紅色的玫瑰讓人想起來就覺得很美。也許野玫瑰就是這樣的顏色,他記起了那首野玫瑰在小小的綠地上開放的歌。不過,沒法找到一朵綠色的玫瑰。但說不準在世界上某個地方能找到吧。
下課鈴響了,學生們開始從各班教室一個接一個地出來,沿著走廊向食堂走去。他坐在那裡,呆望著盤子裡兩塊用模子壓出來的黃油,實在吃不下那塊潮乎乎的麵包。桌布也是潮乎乎、鬆垮垮的。不過,他喝光了那杯熱騰騰的淡茶,那是繫著白圍裙的笨手笨腳的廚工給他倒的。他尋思廚工的圍裙是不是也潮乎乎的,說不定所有白色的東西都又冷又潮。納斯蒂‧羅奇和索林喝的是家人送來的罐裝可可。他們說喝不下這裡的茶,說簡直就是髒水。有人說,他倆的爸爸都是地方法官。
在他看來,所有同學好像都很奇怪。他們都有爸爸媽媽,穿的衣服和說話的聲音卻千奇百怪。他多希望能回到家裡,把頭枕在媽媽腿上。但這不可能:所以他盼望著遊戲、學習和禱告都趕快結束,好上床去睡覺。
他又喝了一杯熱茶。佛萊明問他:
──怎麼啦?你是哪裡疼還是哪裡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斯蒂芬說。
──準是胃堵得慌,佛萊明說,瞧你臉色那麼白。一會兒就好了。
──哦,是的,斯蒂芬說。
但他並沒有覺得胃堵得慌。他想,是心堵得慌,如果心可以堵的話。佛萊明問這問那關心他,心眼真好。他很想哭。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一會兒用耳罩捂住耳朵,一會兒又鬆開。每次把耳罩鬆開,就會聽到食堂裡一片嘈雜。這嘈雜聲就像夜裡火車的轟鳴。一捂上耳罩,轟鳴聲就像火車駛進隧道一樣消失了。在達爾基度過的那個夜晚,火車就發出了這樣的轟鳴聲,後來火車駛進隧道,轟鳴聲就消失了。他閉上眼睛,火車向前奔馳,轟鳴了一陣又停下了;然後又轟鳴起來,接著又停下了。聽著火車轟鳴然後停住,從隧道裡轟鳴著出來然後再停住,真有意思。
這時,高年級學生開始陸續沿食堂中間的草墊走過來,先是帕迪‧拉斯和吉米‧馬吉,隨後是那個被准許抽雪茄的西班牙人,接著是那個戴毛線帽的葡萄牙小個子。中年級和低年級桌子上的人也開始跟著走了。每個人走路的姿勢都不同。
他坐在遊戲室的角落裡,假裝看別人玩多米諾骨牌,有一兩回聽見了煤氣燈哼小曲的聲音,儘管時間很短。舍監站在門口,身邊圍著幾個男孩,西蒙‧穆南正把他的假袖繫到一起。他在給他們講塔拉貝格的事。
過了一會兒,舍監出門走了,威爾斯來到斯蒂芬跟前,問道:
──跟我們說說,代達勒斯,你睡覺前吻你媽媽嗎?
斯蒂芬答道:
──吻。
威爾斯轉身對其他人說:
──喂,大家聽聽,這裡有個傢伙說他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吻他的媽媽。
大家都暫停了遊戲,轉過臉來哄堂大笑。斯蒂芬在眾目睽睽之下漲紅了臉,改口道:
──我不吻。
可威爾斯又說:
──哦,大家聽聽,這裡有個傢伙說他睡覺前不吻他媽媽。
大家又哄堂大笑。斯蒂芬也強跟著他們一起笑。他覺得渾身發熱,一時間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個問題要怎樣回答才對?他說了兩個答案,可威爾斯一直在笑。威爾斯一定知道正確答案,因為他是三級文法班的學生。他試著去想像威爾斯媽媽的樣子,卻不敢抬頭看威爾斯的臉。他不喜歡威爾斯那張臉。前一天就是威爾斯把他撞進小便池裡去的,就因為他不願拿自己的小鼻菸壺去換威爾斯那個曾經打敗過四十個敵手的乾栗子。他那樣做真是太壞了;所有同學都這麼說。尿水真是又冷又黏!有人曾親眼看到一隻大老鼠跳進浮垢裡去。
他身上沾滿了池子裡又冷又黏的尿水;晚自習鈴聲響起,各年級從遊戲室裡列隊而出,他感到走廊和樓梯裡的冷風直往衣服裡鑽。他還在想該怎麼回答那個問題。是應該吻媽媽呢,還是不應該吻?吻是什麼意思?像那樣仰起臉來說晚安,然後媽媽低下頭把臉貼上來,這就是吻。媽媽把嘴唇貼到他的臉蛋上;她的嘴唇很柔軟,弄濕了他的臉蛋;還發出輕微的聲響:叭。人們為什麼要用兩張臉做這個呢?
他坐在自習室裡,掀開書桌的蓋子,把貼在裡面的數字從七十七改成了七十六。離耶誕節假期還遠著呢:不過總會到的,因為地球在不停地轉嘛。
地理課本的第一頁畫著地球:雲彩環繞的一個大球。佛萊明有一盒彩色蠟筆,一天晚自習的時候,他把地球塗成了綠色,把雲彩塗成了絳紫色,就像丹蒂衣櫃裡的兩把刷子,絳紫色絨背的代表邁克爾‧達維特,綠絨背的代表帕內爾。但他可沒告訴佛萊明塗那兩種顏色,是佛萊明自己塗的。
他打開地理課本溫習功課,可怎麼也記不住美洲那些地名。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名字。它們在不同的國家裡,不同的國家又在不同的大陸上,不同的大陸又在世界各地,世界又在宇宙中。
他翻到地理課本的扉頁,讀著自己寫在上面的字:他自己、他的名字和他所在的位置。

斯蒂芬‧代達勒斯
基礎班
克隆伍茲‧伍德公學
薩林斯
基爾代爾郡
愛爾蘭
歐洲
世界
宇宙

這是他自己寫的。有天晚上佛萊明跟他逗樂,在背面寫道:

斯蒂芬‧代達勒斯是我的名字,
愛爾蘭是我的國家。
克隆伍茲是我住的地方,
天堂是我的渴望。

他把這些押韻的句子倒著念,可這樣一來就不是詩了。接著他又把扉頁上的字從下往上念,一直念到自己的名字。那就是他:他又從上往下念了一遍。宇宙後面該是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不過,什麼也沒有這個地方是從哪裡開始的呢?宇宙周圍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標示著宇宙的盡頭?不可能是一堵牆,但可能是一條很細很細的線,把一切東西都圍住。要思考所有事情、所有地方,得有大思想才行。只有上帝能做到。他試圖去想像大思想到底是什麼,可他能想到的只有上帝。上帝的名字叫上帝,就像他的名字叫斯蒂芬一樣。在法文裡上帝叫「Dieu」,那也是上帝的名字。如果有人向上帝禱告時說「Dieu」,那上帝立刻就能知道向他禱告的是個法國人。雖然上帝在世界不同的語言裡有不同的叫法,雖然上帝可以聽懂每個人用各自的語言向他禱告,但上帝永遠是同一個上帝,上帝的真名就叫上帝。
這種思考讓他感到疲倦。他覺得頭都大了。他翻動著扉頁,無精打采地盯著絳紫色雲層中那個圓圓的綠色地球。他拿不準怎樣才是對的,不知該支持綠色的一方,還是支持絳紫色的一方,因為有一天丹蒂用剪刀把代表帕內爾的那把刷子的綠絨背剪掉了,還告訴他帕內爾是個壞蛋11。他猜想說不準他們還在家裡爭論這事呢。這就叫政治。政治裡有兩方:丹蒂在一方,爸爸和凱西先生在另一方,而母親和查理斯舅公則不屬於任何一方。報紙上每天都有關於這事的爭論。
不清楚政治的含義,也不知道宇宙的盡頭在哪裡,這讓他感到很痛苦。他覺得自己太渺小、太軟弱。什麼時候才能變得像詩歌班和修辭班那些學生一樣呢?他們嗓門大,靴子也大,還學三角學。還遠著呢。得先過了這個假期,然後是下個學期,然後再過一個假期,然後再過一個學期,然後還有一個假期。就像火車在隧道裡穿進穿出一樣,就像在食堂吃飯捂上耳罩再鬆開聽到的喧鬧聲一樣。學期、假期;進隧道、出隧道;喧鬧、靜止。實在太遠了!倒不如上床去睡覺。到小教堂做完禱告就可以睡覺啦。他有點發抖,打了個哈欠。等躺到床上把被窩焐熱,那才舒服?。剛鑽進被窩會特別冷。一想到被窩那麼冷他就發起抖來。不過慢慢就暖和了,就能睡覺了。累了也是件舒服事。他又打了個哈欠。晚禱之後就能睡覺啦:他渾身發抖,又想打哈欠。過幾分鐘就舒服了。他感到冷得讓人打戰的被窩裡慢慢有了熱氣,愈來愈暖,後來他全身都暖和起來,從來沒有這麼暖。可他還在微微發抖,還是想打哈欠。
做晚禱的鈴聲響了,他排隊隨大家走出自習室,下樓梯沿走廊來到小教堂。走廊裡燈光很暗,小教堂裡燈光也很暗。很快一切都會暗下來,睡過去。小教堂裡彌漫著冰冷的夜晚的氣息,大理石正是夜晚海水的顏色。海水不論白天黑夜都是冰冷的,但黑夜裡更冷。爸爸房子旁邊的海堤下面就又黑又冷。但是壁爐架上總是擱著壺,用來做潘趣酒。
頭頂上傳來小教堂當值舍監的禱告,應答詞他都能背得出來:

哦,主啊,開啟我們的雙唇,
我們的嘴會說出對您的讚美。
屈尊來幫助我們吧,哦,上帝!
哦,主啊,快來幫助我們!

小教堂裡彌漫著冰冷的夜晚的氣味。但這是神聖的氣味。不像星期天做彌撒時跪在小教堂後面的老農的氣味。老農的氣味是空氣、雨水、泥炭和燈芯絨混合的氣味。但他們是非常虔誠的農民。他們好像就在他脖子後面呼著氣,一邊禱告,一邊歎息。有個傢伙說他們住在克萊恩:那裡有很多小農舍,從薩林斯坐馬車路過克萊恩時,他看見有個農婦抱著小孩站在自家農舍的半截門邊。要是能在農舍冒著煤煙的爐火前,在映著熊熊爐火的夜色中,在暖融融的夜色中,呼吸著混合了空氣、雨水、泥炭和燈芯絨的農民的氣味,睡上一覺該多好啊。可是,哦,林間那條路黑漆漆的!在黑暗中會迷路的。想到那種情景他就害怕。
他聽到小教堂當值舍監在念最後一段禱告詞。他也跟著禱告,祈求上帝別讓他陷進外面樹下的黑暗中。

我們請求您,哦,主啊,降臨到我們居住的地方,清除敵人所有的陷阱。願您神聖的天使在這裡住下,保護我們太平,願您通過我主基督,讓我們永遠得到您的祝福。阿門。

他在宿舍脫衣服時手指抖個不停。他對自己的手指說快點脫。他必須得脫掉衣服,跪下來說完禱告詞,趕在煤氣燈熄滅之前上床去,這樣死後才不會下地獄。他把長襪一股腦捲下來脫掉,又飛快地穿上睡衣,哆哆嗦嗦地在床邊跪下來,匆匆念叨著禱告詞,唯恐煤氣燈熄滅。他低聲禱告時,感到肩膀都在發抖:

上帝保佑我的爸爸媽媽,讓他們不要離開我!
上帝保佑我的弟弟妹妹,讓他們不要離開我!
上帝保佑丹蒂和查理斯舅公,讓他們不要離開我!

他又祝福了自己幾句,然後飛快地爬上床,把睡衣下擺壓到腳下,在冰冷的白色被窩裡蜷作一團,哆嗦個不停。但他死後不會下地獄了;哆嗦也總會停下來。有聲音傳來,向宿舍裡的孩子們道晚安。他從被窩裡朝外看了一眼,看到床周圍和眼前都掛上了黃色的簾子,把他嚴嚴實實地擋在裡面。燈光悄悄地暗了下來。
舍監的腳步聲遠去了。去哪裡了呢?是下樓沿走廊去了呢,還是到盡頭自己的房間去了?他看見了一片黑暗。據說有條黑狗,眼睛有車燈那麼大,一到夜裡就在黑暗裡溜達,是不是真的啊?他們說那是個殺人犯的鬼魂。想到這裡,他嚇得全身一陣哆嗦。他看到了城堡大廳黑漆漆的門。穿著老式衣服的老僕人都待在樓梯上先前存放鎧甲的房間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僕人們都一聲不吭。那裡生著火,但大廳裡還是漆黑一片。一個人影從大廳走上樓梯。他披著白色的元帥披風;面容蒼白而怪異;一隻手叉著腰。他用怪異的眼神盯著那些老僕人。他們看著他,認出那是主人的臉和披風,知道他受了致命傷。可是他們望著的只是一片黑暗:只是黑暗、沉寂的空氣。他們的主人在海那邊遙遠的布拉格戰場上受了致命傷。他站在戰場上;一隻手叉著腰;臉色蒼白而怪異,披著白色的元帥披風。
哦,一想到這些事,他就覺得又冷又怪。黑暗總是又冷又怪。那裡有蒼白怪異的面容,還有車燈那麼大的眼睛。他們是殺人犯的鬼魂,是海那邊遙遠的戰場上受了致命傷的元帥們的鬼影。他們面容怪異,到底想說什麼呢?

我們請求您,哦,主啊,降臨到我們居住的地方,清除……

要回家度假啦!真是太棒啦:大家都跟他這麼說。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一大早便來到城堡門外,爬上馬車。一輛輛馬車在碎石路上滾滾前行。為校長歡呼!
好極啦!好極啦!好極啦!
馬車路過小教堂,大家都脫帽致意。車隊在鄉間道路上歡快地前行。車夫們拿鞭子指著博登斯鎮。大家都歡呼起來。他們駛過門前豎著「快活農夫」牌子的農舍。歡呼聲此起彼伏。他們駛過克萊恩,與路人歡呼致意。那裡有在半截門邊站著的農婦,還有三三兩兩站在一起的農民。冬天的空氣中彌漫著那裡特有的怡人的氣味:那是克萊恩的氣味:雨水、冬天的空氣、泥炭的煙氣、燈芯絨。
火車上擠滿了學生:很長很長的帶奶油鑲邊的巧克力火車。列車員走來走去,開門,關門,上鎖,開鎖。他們穿著深藍色和銀白色相間的制服;佩帶銀哨子,鑰匙發出輕快的音樂聲:叮鈴,叮鈴;叮鈴,叮鈴。
火車飛快地駛過原野,翻過艾倫山。電線桿不斷地閃過。火車不停地向前奔馳。它知道該上哪裡去。在爸爸房子的大廳裡掛著燈籠,還有綠樹枝擰成的吊繩。穿衣鏡四周纏繞著冬青枝和常春藤,吊燈上也紅紅綠綠地纏繞著冬青枝和常春藤。牆上那些古老的畫像上也纏繞著紅色的冬青枝和綠色的常春藤。冬青枝和常春藤是為他準備的,也是為耶誕節準備的。
真好啊……
所有人都在。斯蒂芬,歡迎回家!歡迎聲,喧鬧聲。媽媽吻了他。這樣做對嗎?爸爸現在是元帥了,比地方法官官位還大!斯蒂芬,歡迎回家!
喧鬧聲……
傳來床帳環滑過橫桿的聲音,水倒進臉盆裡嘩嘩的聲音。宿舍裡有了起床、穿衣服、洗漱的聲音:還有舍監走來走去拍著手叫大家打起精神的聲音。慘澹的陽光照耀著扯開的床帳和掀開的床褥。他的床熱烘烘的,臉和身上也熱烘烘的。
他爬起來坐到床邊,覺得渾身無力。他費力地穿著長襪。長襪摸上去粗糙極了。陽光很怪異,也很清冷。
佛萊明問他:
──你不舒服嗎?
他不知道;佛萊明說:
──快回床上躺著去吧。我會跟麥克格雷德說你不舒服。
──他病了。
──誰?
──去跟麥克格雷德說一聲。
──快回床上躺著去吧。
──他病了嗎?
他脫掉箍在腳上的長襪,有個同學扶著他爬回熱烘烘的床上。
他鑽進被窩縮成一團,被窩裡沒那麼熱了,他覺得很舒服。他聽到大家一邊穿衣服準備去做彌撒,一邊議論他。他們說,把他撞進小便池裡真是太壞了。
然後話音靜了下來;他們都走了。床邊有個聲音說:
──代達勒斯,不要告我們的狀,你肯定不會去告狀吧?
那是威爾斯的臉。他看著那張臉,看出威爾斯害怕了。
──我不是故意的。你肯定不會去告狀吧?
爸爸曾經告訴他,無論做什麼,都不能打小報告出賣同學。他搖頭回答說不會的,覺得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