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AA0009)

類別： 文學‧小說（翻譯）>大師名作坊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米蘭．昆德拉
譯者：黃振孫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1年04月15日
定價：250 元
售價：198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56頁
ISBN：9571302783

【書摘】

▼  書摘

不朽。歌德不怕這個詞。在他的《我的一生》這本書它有一個有名的副題Dichtung und Wahrheit（詩與真）——裏，他講到了他曾貪婪地注視著萊比錫（Leipzig）新劇院的幕布，那時候他是一個十九歲的年經人。在幕布的背景上顯示出（我引用歌德的話）der Tempel des Ruhmes（光榮的殿堂），殿堂前面是各個時期的偉大的劇作家。他們之中「有一個穿著薄上衣的人，根本沒有注意其他人，筆直向殿堂走去。他的背對著臺下，看不出他有任何特殊的地力。他是莎士比亞（Shakespeare），空前絕後的偉人；他對所有這些典範漠不關心，不靠任何支撐地向不朽走去」。

歌德談到的不朽當然和靈魂的不朽毫無關係。這是另外一種世俗的不朽，是指死後仍留在後人記憶中的那些人的不朽。任何人都能得到這種偉大程度不等、時間長短不一的不朽，每個人從青少年時代起就可以有這個嚮往。我在童年時代每星期日都到一個摩拉維亞村子去閒逛：據說這個村的村長在他家的客廳裏放著一口沒有蓋蓋子的棺材，在他對自己感到特別滿意的適當時刻，他便躺進這口棺材，想像著自己的葬禮。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莫過於躺在棺材裏夢想：他這是在他的不朽中縈迴。

對不朽來說，人是不平等的。必須區別小的不朽和大的不朽。小的不朽是指一個人在認識他的人的心中間留下了回憶（摩拉維亞村村長夢想的不朽）；大的不朽是指一個人在不認識的人的心中留下了回憶。有些工作可以一下子使人得到大的不朽，當然這是沒有把握的，甚至是非常困難的，但又無可爭辯地是可能的：那就是藝術家和政治家。

在當今所有的歐洲政治家中，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 is Mitterrand）肯定是對不朽考慮得最多的人。我還記得在1981年他當選總統以後組織的那次難忘的儀式。在先賢祠廣場上聚集了一群熱情洋溢的人，他離開他們，踏上了寬大的樓梯（完全像在歌德描繪的幕上，莎士比亞向光榮的殿堂走去了），手裏拿著三朵玫瑰花。隨後，人民群眾看不見他了，他一個人來到了六十四位赫赫有名的死者的墳墓之間；在他一個人冥思默想時，跟隨在他身後的僅有一架攝影機和幾個電影工作者，另外還有好幾百萬法國人，在貝多芬（Beethoven）第九交響曲的轟鳴下，注視著電視機的屏幕。他把三朵玫瑰花先後放在他所選中的三位死者的墳墓上。他像土地測量員一樣把這三朵花攻瑰花當作三根標桿那樣插在巨大的永恆的工場裏，劃定了他將在其中興建他的大廈的三角形。

他的前任瓦萊里．季斯卡．德斯坦（Valery Giscard d"Estaing）在1974年當選總統後，曾邀請幾位街道清潔工來愛麗舍宮（palais de l"Elysee）和他共進第一次早餐。這是一種感情細膩的資產階級的姿態，他一心想得到普通老百姓的愛戴，並使他們相信他是和他們一樣的人。密特朗還不夠天真，他不想和街道清潔工打成一片（任何一個總統都不可能成功）；他想和死人親近，這說明他非常聰敏，因為死人和不朽是一對難捨難分的情人。誰的臉和死人的臉相似就是不朽的活人。

美國總統吉米．卡特（Jimmy Carter）始終能引起我的好感，可是看到他在電視機屏幕上穿著厚運動衫和一群幕僚、體育教練、保鑣一起跑步時我幾乎愛上他了；突然，他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他的臉部肌肉開始痙攣，他的幕僚向他俯下身去，把他攔腰抱住：一次心臟病小發作。那些傻瓜大概是想向總統提供表現自己永遠年輕的機會。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他們才請來了攝影師；如果說他們讓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田徑運動員，而是一個日漸衰老的倒楣的人，那也不是他們的錯誤。

人企求不朽，總有一天，攝影機將向我們顯示他那張怪形怪狀的嘴，這是他留給我們的唯一的變成了拋物線形狀的東西，而且終生如此；他將進入可笑的不朽。第谷．布拉赫（Tycho Brahe）是一位偉大的天文學家，可是今天我們對他的事情已經什麼也不記得了，除了那次在布拉格（Prague）皇宮裏的著名的晚宴。在那次晚宴上，因為他怕羞，強忍著不上廁所，以致連膀胱也爆裂了：而他成了恥辱和尿的犧牲品，馬上便成了可笑的不朽者中的一個，就像後來克莉斯蒂安娜．歌德永遠變成了發瘋的香腸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我感到最親切的小說家莫過於羅貝爾．穆齊爾（Robert Musil）。一天早上，他在舉槓鈴時突然死去；因此當我在舉槓鈴時，我總是憂心忡忡，我怕突然死去。因為像我熱愛的小說家那樣舉著槓鈴死去，會使我顯得像是一個難以置信的、狂熱的、瘋狂的模仿者，肯定會使我立即成為可笑的不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