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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希望你們會喜歡。」
茱莉亞‧依瓦的眼神從手中的報紙挪向那個一加侖大小的密保諾塑膠袋。裡面的東西讓她聯想到內牆灰泥，不過它看起來更稠，上面還有許多小氣泡。要不是她旁邊的葛蕾西好奇地張大眼睛看著，它早就被她丟到垃圾桶裡了。
「馬麻，這可以吃吃看嗎？」葛蕾西問。她手裡拿著一個飾有紫蘿蘭和玫瑰的瓷盤。上面散放著幾片看起來像是香蕉蛋糕的食物，全都用保鮮膜包得整整齊齊。車子駛近家時，是她先發現這些東西──瓷盤、食物、密保諾，還有「阿密許友誼麵包」食譜──全都放在前廊上。旁邊沒有卡片，只有一張黃色便利貼顫巍巍寫著：「希望你們會喜歡。」
茱莉亞有點困惑──什麼時候人們又開始彼此送餐了？她倒不介意晚餐吃燉肉，但是這個？這感覺超像連鎖信，更不用說還要搞那些烘烤用具，茱莉亞根本不記得自己上次烤東西是什麼時候了。
茱莉亞還來不及阻止，葛蕾西已經打開保鮮膜。「好好吃喔。」
茱莉亞得承認，這的確看起來很好吃，現在快三點了，剛好是吃午後點心的時刻，而且她就跟平常一樣什麼都還沒準備，她真不知道其他媽媽是怎麼做到的，或是她以前是怎麼做到的。
「葛蕾西，等等。我們先進去。」茱莉亞打開前門，讓她的五歲小女兒進去。 她把東西放在廚房流理台上，然後打開冰箱。裡面空空如也，因為茱莉亞忘了去超市，牛奶也沒了。她不想再出門一趟，因此她給葛蕾西倒了一杯水，也替自己熱了早上那一杯咖啡。
「現在可以了嗎？」葛蕾西上上下下跳個不停。
兩人直接用手拿了甜點吃，那不是香蕉蛋糕，茱莉亞過去從來沒吃過這種口味的點心，它很溼潤也很甜，帶有一絲肉桂香。意外得來的溫馨小禮總是最得人心，很快地蛋糕只剩一塊了。
「把拔一定會喜歡。」葛蕾西說。她的手指還留有屑屑，她開始一根根舔了起來。
茱莉亞也這樣覺得。馬克也超愛吃甜食，不過他最近還蠻熱中養生運動。她將葛蕾西的一綹棕髮塞到她耳後，她那頭金紅色的亂髮真是完全不同。「我們留給他吃吧。」茱莉亞說，雖然她自己很想把最後一塊吃掉。
她伸手要拿那個用過的保鮮膜，但葛蕾西搶先她一步。茱莉亞看著葛蕾西設法把保鮮膜扯平。她等著看這小女孩何時會失去耐性，每天到了這個時候葛蕾西總會有點煩躁，但是她還是成功撐開保鮮膜，把最後一片蛋糕包好，小心翼翼放在盤子上。
「我成功了！」葛蕾西驕傲地看著自己的成品。「接下來呢？」茱莉亞看到葛蕾西手背上有塊乾掉的藍色水彩，她把它抹掉。「什麼接下來呢？」葛蕾西拿起那份說明書。「這是食譜嗎？看起來很像食譜。我們要怎麼做？我會攪麵粉。我最會了！」剛剛甜點中的糖分鐵定已經進入葛蕾西的血液了。茱莉亞轉身看看放在流理台上的密保諾塑膠袋。她知道它應該是個麵糊，但想到整個烘焙的過程還有隨後的處理程序她就覺得累。「對啊，妳最會攪麵粉了。」茱莉亞同意。「把它給我們的人真的很好心，可是……我們也不用一定要完成它啊，我連材料都沒有。」
「去買就好了。」茱莉亞對女兒微笑。「應該不行啦，葛蕾西。」她帶著遺憾但堅定的語氣。
「我準備晚餐時，妳要不要看電視？」葛蕾西把凳子挪開。
「現在應該在演小紅狗克利福。」她告訴茱莉亞，然後就跑走了。微波爐叮了一聲。這是提醒鈴，聰明的廠商想出了這玩意兒，現在幾乎每台微波爐都有這個功能了吧──茱莉亞也搞不清楚了。她家之前的微波爐有一次在她通心粉烤了一小時後起火燃燒了。黑煙竄起讓警鈴大作。葛蕾西那時還沒滿月。她雖然嚇到了但是沒有哭出來，但茱莉亞卻因此崩潰，馬克狂亂地衝出家門抓起滅火器準備滅火。微波爐又響了一聲。茱莉亞打開爐門看見自己的那杯咖啡。她喝了一口，它還不夠熱，而且苦得很。她把它放回去再加熱一分鐘，然後瞪著那最後一片麵包，心想如果她吃了馬克應該也不會注意吧。應該是不會。過去五年來他對她總是言聽計從，懶得跟她爭論，懶得嘗試。她也不能怪他。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改善兩人的關係了。她的咖啡很燙了。她打開保鮮膜，把最後一片麵包吃了。
當葛蕾西拿著一張粉紅色紙走進來時，證據還留在她手上。她女兒很震驚，好像茱莉亞剛犯下滔天大罪。「媽！那是要留給把拔的！」茱莉亞有點內疚，但又為自己找台階下，不過反正也沒用了。
第一，葛蕾西才五歲，她有優勢，因為茱莉亞看到小女兒心情不好也會心疼。
第二，葛蕾西是在事情發生之後才出生的。她的人生就是她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其中最糟糕的不過是看見馬麻把最後一片阿密許友誼麵包吃下肚。茱莉亞想要道歉。
「對不起啦，葛蕾西。我好餓耶。」
「可是我想讓把拔也吃吃看。」葛蕾西快哭了。
「好啦，我們等會弄個冰沙或水果沙拉給他……」她手邊根本沒食材，但還是這麼說了。
「不要啦，我知道他會比較喜歡吃這個。我還幫他做卡片了耶。」
葛蕾西高舉手上那張色紙。上面她認真地寫下六個大字：希望你會喜歡茱莉亞感覺喉頭湧起硬塊。她女兒貼心仔細的塗鴉看起來就像個八歲孩子。茱莉亞知道，是因為左撇子的喬許就是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才能寫好字。他老師曾經懷疑他有發展性閱讀障礙，茱莉亞為了不讓他進入特殊教育體系費盡心力，不願意讓他一輩子都貼標籤。到最後，她是對的。
儘管喬許的字絕對稱不上漂亮──字母老是貼著線寫等等──他最終成了班上最聰明的孩子之一。茱莉亞看著葛蕾西沾滿淚水的臉龐，她知道只有一個解決方法。她拿了友誼麵包的說明書，用磁鐵把它貼在冰箱上。她往後站，挪開密保諾塑膠袋，然後緊緊擁抱她女兒。
「把妳的卡片收好，葛蕾西，十天後我們就要開始烤麵包了！」
馬克不想回家。
這其實不完全是實話。他想回家，但是他不想再跟茱莉亞吵架，或是聽她說今天過得多糟。有時候她死板地看著他，對他的問題充耳不聞，就像一道牆。
但是那些哀嘆讓他難以忍受。他寧可兩人不說話，也不要聽那些嘆息。陽光閃耀，家裡窗明几淨（他每晚打掃到深夜），葛蕾西健康快樂，但仍然不夠。
他呆坐在車內，不確定該怎麼做。他懷疑茱莉亞已經想好晚餐菜色。她也許會要他買外帶，或是自己回家熱剩菜，然後她自己回到臥室休息。
休息什麼？葛蕾西已經上了蒙特梭利幼稚園，每天出門七小時。茱莉亞也不工作了，什麼事都不用做。她每天接葛蕾西放學，如此而已。其他的事情馬克一手包辦，隨時隨地等候差遣。
有人輕敲他車窗，他跳了起來。薇恩‧邁耐利正看著他。薇恩是葛德依瓦建築設計公司的室內設計師，負責他們所有高檔的商業與住宅建案。她示意要他搖下車窗。
馬克按下按鈕，但窗戶沒動。他過了一會才發現引擎根本還沒發動。他連忙找到車鑰，發動車子，覺得自己像個白癡，終於車窗打開了。
「我打擾你了嗎？」薇恩滿臉笑容。她的聲音輕快無比，馬克早就注意到了，而且很欣賞這種能逗得客戶開心的特質。
「你好像心事重重。」
「什麼？沒有，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去健身房。」這種話真是白癡，特別是他今天早上上班前早就去過了。馬克真希望自己能把話收回。但是薇恩嚴肅地點點頭，彷彿這是今天她聽過最發人省思的一句話。她來上班一年了，她在場時他從未覺得不自在，但是今天他突然感受到好幾個月沒有出現的悸動。好幾年了。
「你都去哪健身？因為我下班後就是在亞瓦崙公園跑步，不過我也考慮參加健身房的會員。」她往前靠，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馬克知道繼續聊下去是自討苦吃，他早該在有任何情愫萌芽之前趕緊懸崖勒馬，但他發現自己也在打量薇恩。這搭訕對她來說似乎毫不費工夫──那垂在她肩頭上的深紅色捲髮，緊身套裝與高跟鞋，還有她輕鬆靠在他車門的模樣。她不可能超過三十歲，但感覺她世故機靈，早已見過世面。她聰明單身，不可能會窩在亞瓦崙這種小鎮。在他能阻止自己之前，他開口說：「我都到自由港那裡的健身房運動，設備很棒──有室內游泳池什麼的。」他幹嘛跟她說這麼多？「太好了。」
薇恩說。她看起來閃耀動人，馬克不確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我跟你去好嗎？我車上已經有運動服跟球鞋了。等我登記會員後可以一起運動一下？」這太危險了，不是溺水就是趕緊游走。「改天吧。」他說，對她安慰地微笑。他的掌心發汗，緊抓方向盤。
「明天見。」他設法揮揮手，把車打入Ｄ檔，然後衝出停車場。茱莉亞站在廚房水槽旁，她的雙手都是肥皂泡，洗完的盤子她一個個放到碗架瀝乾。馬克正在讓葛蕾西準備上床睡覺。這個時刻，每天晚上這個時候，是茱莉亞感覺自己最清醒的時候。安全。她終於可以呼吸，讓她自己不帶恐懼地吐氣，不再感覺有斧頭要砍下來摧毀她人生僅有的一切。
白天發生的一切已經結束了。她先生回家了，女兒也在身旁。他們都跟她一起在這間屋子裡，在家裡。儘管也許只是安靜地走過彼此身旁，至少他們跟她在一起。現在只剩把碗洗完，然後擦擦桌子，淋浴，就可以上床了。她不會像馬克那樣還要看書或看電視，她直接墜入無夢的睡眠，身心終於獲得平靜。
茱莉亞伸手拿另一個盤子。不熟悉的重量讓她低頭看了一下，原來是今天留在她家前廊的那個圓盤，上面還有幾粒麵包屑。她欣賞了盤子上的玫瑰花飾，還有旁邊美麗的紫蘿蘭。當她和馬克結婚時，兩人又窮又年輕，別人要送整套的結婚禮物，也就是瓷器餐具給他們，兩人都覺得太浪費，此外，他們自己也開玩笑說，小孩也許會全部把它打破。他們翻了翻白眼，想像自己會有的小鬼頭即將帶來的混亂景象。
馬克與茱莉亞早就想要小孩了，一切的一切都圍繞著未來的家庭打轉。
「不然我們改買特百惠保鮮塑膠盒組好了？」馬克問，茱莉亞只能咯咯笑。茱莉亞的手滑過那個盤子，為應該有的人生感到難過悲傷。
當她把盤子翻過來時，她看到後面印著：
精緻骨瓷
英格蘭，雪利 但讓她無法呼吸的不是這個，接下來她看到的東西讓她差點把盤子鬆開掉進水槽。
後面還印有序號，以及盤子款式。
玫瑰……紫蘿蘭……
最後一行則是
勿－忘－我。
阿密許友誼麵包食譜
註：麵包酵頭無須冷凍冷藏。麵糊膨脹發酵是正常現象。如果空氣跑進袋子裡，擠出來就好。不要用金屬湯匙或碗混合它，因為這會影響發酵過程。
第一天：不管它
第二天：揉揉袋子
第三天：揉揉袋子
第四天：揉揉袋子
第五天：揉揉袋子
第六天：在袋子裡加入：1杯麵粉、1杯糖、1杯牛奶。
揉揉袋子
第七天：揉揉袋子
第八天：揉揉袋子
第九天：揉揉袋子
第十天：按下面指示：
1. 將袋子裡面的混合物倒入一個非金屬大碗。
2. 加入：1又1/2杯麵粉、1又1/2杯糖、1又1/2杯牛奶。
3.
將麵糊平均分為四等分，每等分約是1杯量，放入一加侖的密保諾密封袋。
4. 自己留一包，將其他三包與食譜交給另外三個朋友。
謹記：如果你自己留了麵包酵頭，十天內就得開始烘焙，這是很好吃的麵包，拿來送禮也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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