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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葛雪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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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間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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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新人間叢書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白樵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1年07月02日
定價:360 元
售價:28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40頁
ISBN:978957139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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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少女伊斯蘭


塞納河畔,蘇利橋旁,一幢樓,恍如墜河之船。


玲正式消失前一年半, 她每週固定一天進入這沉艦腹部,大廳左邊轉角第一間房。 每個禮拜六,固定早上九點至十二點,不多不少剛好一節課時間,她在這冷灰而滿盈水氣的房間裡,學阿拉伯文。


一年半前,玲在家上網,下載了課程大綱,隨意揀個作業天,便乘地鐵從所居的佳麗村橫跨整座水域,來到五區,位於左岸的阿拉伯世界文化中心。


她在櫃台領了報名表,填寫資料,並預繳半年學費。整套流程不過五分鐘。玲沿前院廣場走。陽光曬著她的無袖臂膀,同時在大樓鏤空花窗撒下立體剪影 。


阿拉伯世界文化中心由七零年代名建築師尚?努維設計。聖日耳曼大道旁,玻璃帷幕高聳,微銀狐亮略帶科技感,遠看,卻像一艘倒插入河,靜待沒頂的艦。船身鑲有伊斯蘭遮櫺格柵,方便調亮採光。前院廣場,泊置一架朝後方房舍張裂血盆大口,超現實主義的巨型圓盤裝置。玲朝這異物繞,走走停停。她隔警戒欄觸碰著,挑不同角度拍照。陽光晴好,可拍出強烈對比映像。鼻翼四周的坑疤於光耀下鮮明,在瑪黑區剪的齊耳短髮,無法修飾圓潤臉型。以異星飛盤為景,玲把面頰左擺,右偏,嘗試將手機傾成不同角度。選好照,花十幾分鐘修圖,打卡,上傳至個人社群動態。玲在主旨處簡單輸入:un nouveau depart。一段嶄新開始。


其實玲也弄不清自己為何想學阿拉伯文,佳麗村,人們俗稱的美麗城,?集非裔,阿拉伯裔,黑人或與她緣近的亞裔後代。貨真價實移民鎮。玲住的斜坡巷口,就開著許多由阿拉伯青年營業,販賣來路不明廉價二手手機的店,粗食餐廳與雜貨鋪。他們口中喊的,不是玲喜歡的正統阿拉伯文,他們用方言與人日常交談,聽來卻像在市集裡非禮一頭無意經過的牲畜。


她喜歡禮拜時,從清真寺復刻繁花異果的橢圓窗內繞出的祝禱聲。小時候,父親難得休假,會帶她搭地鐵,轉幾個斜坡拐道,前往巴黎大清真寺附近的公園。父親不習慣牽手,他坐遠方長椅,脫鞋盤腿,兀自對空吐煙。玲玩過頭跑太遠時,他會朝沙地啐嘴,再朝她吼叫一聲。


玲懷著小孩特有的秘密,她不敢對父親提及,集體祝唸的阿拉伯文令她出神,聖歌吟遊嗡嗡嗡地在腦中東奔西竄,使人暈眩。那聲音靜電般細密遊走她年幼的皮膚上,爬滿疹子般,癢而酥麻。她用力摳,抓。玲有一回在個人社群動態上分享:comme la jouissance。似高潮愉悅。


玲小小的腳顛顛顛,不自主越飄越遠。禱詞方歇,回神,向父親奔去。她懼怕父親豪亮的音頻,或任何粗氣的辱罵。她把手汗往裙擺抹,撣淨沾了灰的鞋,戰戰兢兢,用食指輕戳父親的臂膀,示意他,可以回家了。



時常,父親對她用命令句。不諳法語的父親與玲使用純淨中文。敬語像菜渣,被父親拿牙籤剔除乾淨。成年後玲思索,自小兩人好像從不是書上標榜的健康親子溝通。溝通屬雙向,父親卻總先朝地上吐一沫口水,再對她喊:「腰桿挺直。吃飯時手別蹭桌上。雙手交疊。大腿闔緊。」她來不及回話,父親便把頭撇開了。


語言或更精煉成否定句。不准,這兩字被父親拆解,混搭成更多變異攣形體:「不准跟深膚色的同學鬼混。禮拜一禁止外出。不許提任何關於妳母親的事。」玲自幼知曉,年老的父親緊守著另一個秘密。


父親過早被生活折騰成一名乾癟又暴躁的老頭了,像不曾見他年輕過,家中無有任何照片可供參照。竹竿似瘦的父親在家,總隨意套件泛黃汗衫,搖扇蹣跚,身上總抹股不知要遮掩什麼的花油香。若逢熱天,汗液醚合著,在父親打了褶皺的薄膚上蒸出酸氣。


玲鮮少抱怨,一如所有佳麗村的黃面孔。學校同學或社區住民,都用一種過度討好的猥瑣姿態,或深怕遭人詬病的小心翼翼過日子。平時低聲交談,少同外人交際,偶有的互動僅存老者間,像父親休假來往的同鄉會成員。


「妳瞧。」 一日,父親戳著報紙頭條對她喊。
「唸出來,大聲點。」父親在凳上摳腳污,並將皮屑拍入塞滿煙屁股的碗裡。


「近郊歐貝維列,一名四十九歲中國裁縫路上遇襲,頭部遭重擊送醫不治。」玲接過報紙,試圖抑止顫抖的音。她瞄到報紙斜下角印著,在法華人同盟即將展開示威的標題。


「您會去嗎?」將報紙遞給父親,用指尖比著標題,玲低聲問。
「妳別給我搞政治。」語畢,父親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數週後假日進修班開課,玲開始固定每週六,潛入那冷灰沉艦大廳地下一樓,左邊轉角的房間。玲在家,總先偷偷倒掉父親備好的早餐,雖身為自家餐廳主廚,父親手藝實則一般。見桌上浸染酸辛調料的黑糊菜色,玲便消了食慾。巴黎長大出生的她,沒有一個東方的胃。抵達研究中心,她會在樓下自動販賣機前投幣,買杯濃縮咖啡或過甜的兩歐元熱茶,拿著燙手塑膠杯與事先盛好水的保溫壺,在左邊房前等候。


門鎖著,她習慣早到十分鐘。


大廳深灰無窗,寂靜出奇,她聆聽自己的腳步敲在地磚上的回音。敲著,走著,好像就慢慢遠離生活的瑣碎與不順心。她搓手,空調溫度極低,九月溽暑調成人工寒季。沉艦大廳偶爾滑過一兩道黑影,穿灰工作服頭紮黑帽深色肌膚的清潔婦女,整理完洗手間後,她們拉拖把,滑進看不見的角落。


教授阿拉伯文的,是來自阿爾及利亞的老先生阿赫美德。老先生年約六旬,乾淨整齊,常是淺灰西裝,白衫深藍呢背心,配紳士帽或深色鴨舌帽。聲音爽朗,極有朝氣。玲一連給阿赫美德教了三期。 成員人數汰換,半年內,玲始終是教室裡唯一的黃臉孔。學員大多是阿拉伯二三代移民,早嫁北非男子的年輕家庭主婦,或與中東行商業往來的巴黎人。大家散坐橢圓桌,態度不冷不熱,客氣的交際使玲有時學期過了大半,還記不著三分之一人名。


辛西亞例外。她與玲輪流當頭一兩名默默等待阿赫美德來開門的學生。有時兩人碰巧堵在門口,互道聲早,閒聊幾句。玲記得在第一堂課自我介紹時,辛西亞說她是柏柏人後裔。


「啊??」阿赫美德拖了長長的音,那尾聲迴盪在不到五人的教室裡。


「柏柏人是阿爾及利亞少數民族。遊牧成性,說方言,與阿拉伯文化自古有著難以切割的曖昧關係。」阿赫美德堆了一個擠滿皺紋的笑,對疑惑的玲解釋。遲到的學生們輕聲敲門,道聲早, 推開椅子,紛紛坐下。


辛西亞面容白皙,雙頰粉嫩。若細看,那經陽光炙烤的淡色雀斑,才會不經意洩漏遺傳的沙漠基因。髮紮至頂,恣意笑時,輕輕搖晃的鬃高馬尾。她是從燦金瀲陽中走來的少女,這是玲對她的第一印象。


「小時候父母把我送進清真寺讀可蘭經,我們跪地朗誦,照上頭母音標示一個字一個字唸,似懂非懂。有時貪睡偷懶,巡檢的伊曼便拿竹竿抽打我們。」報上名字後,辛西亞如是自我介紹。


「不過報紙或書籍上的文體沒標母音,便不會唸了。」聳了聳肩,辛西亞開懷大笑。


「妳為什麼想學阿拉伯文呢?」阿赫美德轉頭問辛西亞正對方的玲。

「不知道。」玲低頭。

「或許,我想做點特別的事情。」她咕噥著,話聲輕飄,像說給自己聽。



辛西亞比玲小七歲,大學新生主修法律。進修班上其他同學年齡懸殊,兩人因此常湊組做對話練習。玲喜歡阿拉伯文的肯定詞,「對」這字像極了用彆扭方式拖拖拉拉發音的,中文的「難」。


「您好,早上好。」辛西亞用阿拉伯語流利開啟對談。


「您好。我的名字,是玲。我,住,巴黎。我,學,阿拉伯,語。 妳呢?」 玲緩鈍地,照課本例句回話。


「我的名字是辛西亞,我是法國人,我的父母來自阿爾及利亞。」
「很,高興,認,識妳。」
「很高興認識妳。」


課後,玲跟辛西亞習慣一路寒喧至文化中心旁的聖日耳曼大道再離去。若辛西亞駕駛她父親新購的二手日產車,玲便索性擠在副駕駛座陪辛西亞談天。堵塞車流中兩人耗著,聊生活聊感情,有時隨意轉到中東電台,隨音樂哼哼唱唱,哈比比哈比比,滿嘴我的甜心。


偶爾,兩人會在課外時間碰面,辛西亞開車載她四處逛,那些平時玲隻身無膽踏入的亂區。許多黑人男子在路上隔窗對她們獻殷勤,等號誌轉燈,辛西亞加速離去時,他們會大聲地,對她們拋出各式野蠻髒字,婊子,妓女。辛西亞毫不在意,猛踩油門,右手打方向盤,左手搖窗,伸出她年輕結實的手臂,朝後方比中指。


且看玲大學畢業數年仍闖不出一番事業,父親聘了幾名亞裔工讀生,讓女兒坐鎮櫃檯,指揮外場。一個週末夜,盤點完是日營業額,玲接到辛西亞簡訊:下班了?我在外頭等妳。玲探頭從櫃檯向對街望,熟悉的淡奶色二手日產車在路旁閃黃燈,辛西亞邊笑邊朝她大力摁喇叭。父親伸長狐疑的眼,抄起菜刀,從廚房快步走出。


「我語文課同學。」玲小心翼翼地對父親說。
父親往外瞅,見開車的是名女性,才沒太大反應。


「我外出,晚點直接回家。」玲趁父親還在猶豫之際,推了門出去。她知道父親心底是喜歡她多與法國本地人親近的。辛西亞的白皙膚色,對父親而言,就飽含整座歐洲的意義了。


穿越佳麗村大道,過鞏固爾地鐵站沒多久,辛西亞便催促她趕緊下車。辛西亞興奮地拉玲往協和廣場跑。滿坑滿谷的人,各式各樣,學生工人失業者,或不同地方移民。早春天氣微寒,入夜低溫更劇,大家群聚,身著各種顏色的羽絨外套,或站或坐。玲緊抓辛西亞的袖子深怕走失。好多人分別圍坐地上,前方擺塊木板或拉起自製布條,拿擴音器激昂地對群眾喊話。有人裹睡袋躺地,有人在廣場上搭建簡易帳棚。


「怎麼回事?」玲單手捂耳,朝前方的辛西亞喊。周圍鼓脹著一波波聲浪。


「la nuit debout。這是我們的反叛,不眠之夜。」辛西亞對她叫,並舉起手機,打開periscope程式,用鏡頭反拍她與玲的臉,她伸中指擠鬼臉,不時切換鏡頭特寫身旁黑壓壓的人群。


「我們抗議勞動法改革。我們要讓整座巴黎,整座六角帝都覺醒。」辛西亞對鏡頭說,她的眼神有光。


辛西亞撐了一年兩期課程,不眠之夜沒多久,不知不覺,她被新來且會自製傳統糕點予同學共食的主婦們汰換了。某個陰濛濛的入冬早晨,辛西亞像失足跌落沉艦大廳的最底最底。手機訊息無人回應。


第三學期,玲獨自敲著鞋跟晃蕩中心底部,阿赫美德來遲,同她匆匆點頭打聲照面,玲拿著保溫壺,獨自坐進那間失溫暗室。雙複數變化,動詞變化,現在式過去式,年份月份星期一到星期天。玲勤奮學習,像在產道上緩慢爬行,從基本句滑過胚胎,著床,住進複詞子句。辛西亞與些反動不羈的回憶,被玲遺忘在失溫胎盤裡。她填塞自己,詞彙片語如養分,從躺,至爬,強迫自己進化為二腳遠行。


若遇餐廳排休,課後,玲用學生價買券,乘電梯至文化中心二三樓常態展廳。博物館區窗明几淨,一掃沉艦底部教學區的陰鬱氣息,展覽通道迴旋又迴旋,一處處玻璃間隔各式器皿,館藏按食衣住行專題分類,簑衣,棉布纏捲,裂紋馬賽克飾壁分門別類於各角。


玲最常駐留在平放檯面或騰空吊起展示的各樣古製手繪可蘭經前。細緻描框的花草蟲虫,完好包夾蛇行蜿蜒字體,材質使用金箔,堆疊再堆疊的金。研究中心落地窗透光,玲有時便久久溶解,漂浮在這近乎永恆的畫面裡。


「將榮耀獻給真主。 al hamdulillah。」 玲隔著玻璃,邊用指尖爬沿可蘭經上的黑蛇字,邊低吟,那課堂上阿赫美德時常朗誦的句子。


當阿赫美德初次朗誦這句話時,玲記得她打了顫,像幼時手上爬滿的微小癢疹,久不褪去。


……(文長有刪節,以上為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