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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與哀愁
美麗與哀愁 無關乎情色、無關乎愛戀，正常的男性，甚至女性，都會對美麗的女性多瞧上一眼。可是在我這四十歲以後的生命中，這似乎就變得很淡了，不須要了！認識松吟芳時，她還是個花苞初綻的高中三年級生。 十二年前的那早上，我被門診的吵雜弄得心煩意亂。寶蘭阿嫂嘀嘀咕咕，一直堅持要藥劑科上個月停用的複方維它命，任藥局藥師說破嘴也沒用，藥師打電話回診間求救；胃潰瘍出血的酒鬼薛文謹硬要我幫他開肝硬化的殘障證明書，好領勞保給付；我大聲要他戒酒回去上班，不要再讓父母妻小擔心。還有後座的幾個病患，竟然在診間裏打手機聊天，護士美雪要他們出診間等待，竟然還拉高嗓門，故意講得比我大聲。整個診間像菜市場一般。 門外的門診綜合等待區也不遑多讓。寒流來襲的第三天，感冒的、肺氣腫的、氣喘的，咳嗽聲四起；心絞痛加劇的，頭痛懷疑要中風的老伯伯、老婆婆大聲要求插隊；還有潰瘍半夜痛醒等等的，都被老天爺使弄的天氣召喚過來（註一）。即使隔著診間大門，我還是覺得外面像火車站。 「我跟你砍頭保證！戒酒半年，再世為人。」我聲嘶力竭勸這個不想工作只想喝酒的年輕人。 「我另一個酒友上次吐血，另一位醫師就很乾脆地幫他開重大傷病卡（註二）。」薛文謹回答時，我只覺門外突然漸漸安靜下來，門口幾百個人的聲音頓然消失。「李醫師，你為什麼就那麼小氣？」 「你其實只有脂肪肝，還沒肝硬化。戒酒就可恢復，作個有用的人，」我苦口婆心，一遍一遍申明：「何苦成為社會的負擔？」說完我把頭轉埋向電腦螢幕，不再讓他的眼光勒索我。 美雪又按了一下喚號鈴。門開門關，只覺得整個診間也安靜下來。 「拿潰瘍藥回去服用。就這樣了！」我仍然不轉回願面對他口中的酒氣：「下一號！」 「喔~」一向蠻橫的薛突然吞吞吐吐，起身踉蹌離開時，整個診間靜悄悄地，連他的沉重呼吸聲都聽得到。 「李醫師好！我是松吟芳。」一道稚嫩柔美的聲音傳進耳裏。 我不經意抬頭一看這個高中女生，和她背後的姊姊，突然覺得整個胸口重錘，心臟劇跳，好像要跳出胸膛般。兩個人一走進來，塵世瞬間幻作天堂光華之境，讓所有身處其境，不及閃離的凡夫俗子自慚形穢。 整個診間似乎都在聖潔之光中模糊了，只剩倆姊妹在診間內診間外芸芸眾人目光的焦點中。 「好美麗的一對姊妹花啊！」護士美雪當場忍不住癡癡地稱讚。 亭亭玉立的姊姊，約莫二十歲，眉清目秀，朱唇皓齒。她的五官，透著南島泰雅族千年來最美麗的結構，彷彿然就是年輕歌手時的金素梅。 東方民族（Mongolian）大致分為南北兩區塊。中原以北，包括華北、滿蒙契丹、朝鮮日本、遠及因紐特人（Inuit；愛斯基摩人），以單眼皮、寬眼距、膨餅臉為主，故宮中的成吉斯汗像，或還沒整型過的韓國人可為代表。至於元朝所稱之南人，包括湘鄂、百越、壯侗語族、以迄南島諸民族，則雙眼皮、輪廓深刻（註三）。其中尤以南島語系諸族為明顯，在台灣就是原住民。 其實有些原住民同胞，黑白大頭照片把皮膚洗白些，就已經和西方印歐人種（Caucasian）難辨了！道光年間，英德商人登陸後山的宜蘭南澳，建立「大南澳國」（註四）。後雖因清廷施壓撤出，多年的墾殖已經在南澳地區留下許多印歐基因。吟芳的姊姊-吟華-的美，彷彿在傳誦這段西方海員與酋長公主通婚的浪漫故事。 吟芳的清麗絕美尤勝，已然不似人間筆墨所能描繪，詩詞所能歌頌。皙白的長瓜子臉，沒施半點脂粉，猶透著如凝脂的膚質。鼻樑高挺，兩眉月彎，襯著深遂的雙眸，流轉之間，彷彿天使。紅唇起闔，若吐幽蘭。及肩的長髮，在顧盼間微揚。超脫凡俗，天使聖潔，讓人不敢起絲毫染指邪念。 我心中不禁輕吟：「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綠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連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註五） 一直到好幾年後，電影明天過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歌劇魅影（Phantom of the Opera）相繼上映，女主角艾美蘿森(Emmy Rossum) 在華燦歌劇中的溫婉之美，才讓我覺得稍堪比擬。 「我最近幾個月好端端的，突然有幾次陣發性的腹絞痛，」松吟芳的聲音打破凝住的時空。 「有沒有飯前飯後的差別？半夜或清晨會發生嗎？」我在失魂落魄中問。 「沒！突然間劇痛十幾分鐘，痛到天旋地轉般撐不住。突然間就又好了。」 所有生化、血球的數據都正常。腹部X光看不出異狀。連腹部超音波也如正常人一般。兩次門診後，我不得不為她安排胃鏡檢查，可是吟芳並沒有依約前來作檢。我在到外科病房照會時，看到她的身影。 「又突然大痛發作。我被送到急診處。」她術後疼痛已過，一派天真爛漫：「外科周醫師說小腸打結導致缺血，不開會爛掉破掉，所以只好開刀了！」 外科病歷上的病理報告上描述小腸瘜肉。手術成功，她沒幾天就出院了。我也默默祝禱她能從此健康。 宜蘭唯一的一家誠品書局，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設在當時縣內唯一的友愛百貨公司地下室。那段日子裏，全家周末都固定往友愛誠品報到。就有那麼一個周末夜，我下地下室前，看到一樓冷清的大廳中，某化妝品專櫃前滿滿都是顧客。奇的是，男的比女的要多些。好奇心驅使下趨前一看，原來松芳吟在這兒打工。她脂粉薄施，明豔無可方物，正穿著百貨公司的制服，努力解說產品。看到我也興奮地向我揮手招呼。 「開刀後這兩年還好嗎？」我問道。 「都不難過了！謝謝李醫師關心。」 「整個百貨公司裏就妳這兒生意最好。」 「大概是我解說的比較詳細，而且擋不住他們殺價吧！」她嫣然一笑：「有些人錢不夠，我還會先貼自己的薪水，讓他們賒哩。」「他們這麼愛這些東西，沒買到我會幫他們難過的。」小女孩的口氣，就像擔心小朋友抱不到熊熊或芭比娃娃。 「我看是因為你這位活廣告太吸引人罷！」我調侃道。 她伸伸舌頭，對我扮了個鬼臉，沒再解釋。 那是我這輩子看過最美的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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