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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摘錄
秋天,台北忽冷忽熱,只有濕氣始終如一,讓人難得清醒,甚至無端焦躁起來。一切就像濕氣之於盆地,卡著不上不下。耶穌會的讀信工作也是如此。發現《春》的部分總譜後又過了一個月,他們沒再發現任何與尚遲明有關的文件。驟然轉涼這一天,陳怡棻格外頹喪,突然失去讀信熱忱,只想結束工作,回家倒頭大睡。 她看著電腦螢幕發呆,直到范哲安將一封信件攤放在桌上。她回過神來,抬眼一看,信紙邊角以小字端正標記「喬瑟佩?尚尼諾神父」和「安東尼奧?韋瓦第寄自威尼西亞」。 她吃驚得立刻站起,膝蓋重重撞上桌沿,痛得差點叫出來。 「是你要找的東西沒錯,但你冷靜點。」范哲安一笑,指著信紙上端,把內容逐句翻譯出來:
一七一五年二月三日,威尼斯 我親愛的喬瑟佩: 你難以想像我收到你的信有多麼高興。我認為這代表之前的不快已經過去。我承認我曾經非常憤怒,甚至不願為你祈禱,但幾年沒有你的消息,讓我十分憂慮起來。每天晨禱我都掛念著你,期望你在遠方健康愉快。北京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你說已經見過他們的皇帝了,那是什麼樣的人?他喜歡音樂嗎? 寫信給我,喬瑟佩。 你永遠的摯友,安東尼奧
這不是單一信件。同一個紙箱裡還有一疊標示寄件人為「安東尼奧?韋瓦第」的信件,都寫在單張信紙上,折成信箋後以蠟封印。看來曾有人試圖整理這些信件,只是沒有完成。又或許當初整理完了,只是年深月久,幾經搬動又趨於紊亂。 除了一七一五年的短箋,一共還有六封韋瓦第來信,內文有長有短。 范哲安站在原地思索。陳怡棻一眼瞥見電腦上時間已過六點,頓時心向下沉。他們今天約定的時間到了,他大概要說下次繼續吧。 「你今天晚上有班嗎?」他問。 「欸?」她有些驚訝,「沒班。」 「有沒有其他的事?想不想乾脆趁今晚把這些信處理完?」 她大為驚喜,連聲答應。 范哲安清空桌面,將總共七封信全部攤平,逐個檢查日期。信件都在一七一五年和一七一八年之間。他微微皺眉讀著信,陳怡棻就坐在電腦前,目不轉睛看著他,直到他放下最後一封信。 「神父?還好嗎?」她問。 范哲安抬頭環顧四面白牆。 「我們……去散個步,吃個飯好嗎?」他收回視線,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吃完飯再回來建檔。」 她不明就裡,連忙闔上電腦,拿著外套跟出去。 天氣真的變了。秋風吹來,一掃先前煩悶,她覺得眼睛都涼了。范哲安若有所思走在前面,過了相當時間才開口。 「那些信……」他雙手插進口袋,眼睛看著前方,「怎麼說呢,有點八卦。」 「八卦?」 「嗯。韋瓦第和尚遲明有糾紛,似乎牽涉一個女人。」 「啊?尚神父因為這樣離開威尼斯,跑去中國嗎?」 「從信裡看不出究竟,但總之他們之間發生不愉快的事,尚遲明離開威尼斯,幾年後才從北京寫信給韋瓦第。」 陳怡棻看著他的側臉。 「神父……你是不是不希望外界知道尚神父可能有過感情糾紛?」 范哲安噗哧一笑,轉過來看她,「那是十八世紀的事,無所謂吧。」 「那為什麼這麼嚴肅呢?」 「多少有點過意不去。」 「不小心偷窺人家隱私嗎?」 范哲安點頭,「你形容得很精確。」 他們在巷子裡繞了幾圈,最後來到之前光顧過的西班牙餐廳。今天餐廳有點冷清,沒幾桌客人,他們可以坐在安靜的角落。Tapas和水果酒上來以後,范哲安和她互碰杯沿,玻璃杯發出輕響。 「其實感情問題在神職人員之間並不罕見。」范哲安說,「所以尚遲明和韋瓦第為一個女人爭風吃醋,我不意外。」 「有到爭風吃醋的程度啊?」陳怡棻睜大眼睛。 「那個女人的名字是Brigida。韋瓦第信裡寫說,我從來沒要求Brigida聽從我。」 「三角戀愛?尚神父先表白,Brigida卻說她喜歡韋瓦第,這樣嗎?」 「也許。」 陳怡棻疑惑起來,「可是,神父,神職人員可以追女生嗎?」 范哲安放下酒杯,「大家都認為不能。其實沒有哪個教條規定不能。」 「啊?」陳怡棻大為吃驚。 他攤開雙手,「就算現在我向誰示愛,事實上我也沒做什麼,不是嗎?不過就是說了一句話。」 「那,那到底什麼是不能做的呢?」 「不能發生性行為。」 「啊?可是……在那之前已經可以做滿多事了啊。」 「是啊。問題是你要不要去做。」 「難道神父追女生的事很常見嗎?」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那神父你有追過女生嗎?」她鼓起勇氣問。 「進修會之前有。」 「幾歲的時候?」 「十六歲。」 「哇……那有追到嗎?」 「嗯,我們交往兩年,到十八歲我開始考慮要不要加入耶穌會,她就跟我分手了。」 「呃,有點糟啊。」 「怎麼會呢?對她來說只能這樣,我當然也希望她過得快樂。」 「你人真好。」陳怡棻想了一下,「那,你進修會以後還有追過女生嗎?」 「沒有。但我加入耶穌會,去義大利之後,還喜歡過一個女孩子。」 「啊?」陳怡棻睜大了眼睛。 「應該說,我現在還是喜歡她。」范哲安端起酒杯,「我要說的是,任何人都不會因為神職而失去人性。愛的感情人人都有,神職人員當然也有。」 「可是,愛有很多種……」 「修道有一部分就在於尋找愛的本質,對一切抱持同樣的愛。」 「那,你已經做到了嗎?」 范哲安一笑,「還沒有。」 吃完飯出來已近八點。他們沿著巷子走向耶穌會,突然背後響聲轟然,把她嚇了一跳。范哲安立刻伸手過來搭住她肩膀,穩住她的腳步,和她一起轉過身去。 有人在放煙火。艷紅和紫紅的煙火衝上夜空,四下散開。一叢完了又有一叢。 「好漂亮。」范哲安說。 她以眼角餘光偷瞄他搭在肩上的手,然後悄悄抬頭看他。他的側臉被煙火照亮,目光清晰,微笑迷濛。 煙火消失了。范哲安放開手,轉身往耶穌會方向走去。她連忙跟上。 他雙手插在長褲口袋,仰頭望著昏黑夜色。 「秋天的夜空,秋天的煙火,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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