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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歷史就是賓周--馬家輝《龍頭鳳尾》
楔子:行船的我外公

作 者 作 品

愛上幾個人渣
鴛鴦六七四

新經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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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鳳尾(YY0172)
Once Upon A Time in Hong Kong

類別: 總經銷代理>新經典文化
叢書系列:新經典文化
作者:馬家輝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16年06月20日
定價:340 元
售價:269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44頁
ISBN:978986582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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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歷史就是賓周--馬家輝《龍頭鳳尾》楔子:行船的我外公



  楔子:行船的我外公

  剛開始我想寫的只是哨牙炳,是從我外公嘴裡聽來的故事。
  
  是十五六歲那年吧,一個晚上,我外公把一個碟子從廚房端到客廳,碟裡盛著一根長條狀的粗黑物,像塑膠不是塑膠,似木頭並非木頭,大約有八九吋長,像烤焦了的香蕉,微微冒煙,發出吱吱細聲,彷彿仍有生命,隨時會突然跳到半空敲打外公的頭。我外公用筷子把它挾起,沾點橘紅色的辣椒醬,放進嘴裡一口口地咬吃,眼睛半張半闔,眼珠子懸浮在眼白間,像旭日初升,表情無比滿足。

  「阿公,食乜?好唔好味?」我邊看電視節目《歡樂今宵》邊問。節目裡,沈殿霞扮演兇惡的上海包租婆,操滬腔廣東話,握著菜刀追斬房客譚炳文,譚炳文邊笑邊逃,示範了人間暴力原來可以如此兒戲。
  「牛賓周。你依家仲後生,唔駛食住。」我外公含糊答道,似乎擔心我跟他搶吃。

  我們廣東人把陽具叫做「賓周」,但其實廣東人對陽具許多種喚法,依據大小粗幼而異,嗜、鞭、撚、屌、鳩、七、雀,名目繁雜,賓周是最小的一種,通常只用於小男孩身上,那根陽具非常粗大,看來是我外公用錯了名詞,但亦可能因為他見我年紀小,故意選擇一個比較童稚的說法,沒料到我有被瞧不起的感覺。

  這更引起我的好奇了。我把眼睛從電視屏幕轉移到我外公的臉上,認真觀察他如何把牛賓周一吋吋地吞進肚子。他張開嘴巴,把牛賓周的前端慢慢塞進去,用舌頭舐幾下,始咬一口;再舐,再咬。牛賓周在我外公的嘴裡愈縮愈短。看著看著,我年輕的腦袋湧起無數問號。賓周的主人到底幾歲?是初生之犢?年幼的牛已經有這麼粗大的傢伙,老牛的撚豈不更巨大如柱?可怕呀,但也可羡呀。為什麼牛有這麼大的東西,我卻沒有?可是,這麼大的陽具,有什麼用途?會生很多小孩嗎?生得比我外公的還多?

  我外公那年六十九歲,聽外婆說過,他是二世祖,在中環士丹利街有十多幢房子,祖業是代理經營來路花露水,廿五歲繼承父產,但濫嫖爛賭,不到五年已把祖業敗得七七八八,扔下爛攤子不顧,到遠洋貨輪上做水手,我們廣東人叫做「行船」,那年頭非常普遍,許多男人稍遇不如意事,或生意失敗,或情場失意,馬上行船,王家衛拍的<阿飛正傳>裡的劉德華就幹過這碼子事,看似瀟灑,其實是不負責任。所以我外婆常在我母親面前抱怨:「男人冇鬼用,淨係識發爛渣,發唔到就轉身走路!」

  我外公整整行了八年船,每隔八九個月回港靠泊,來來回回八九趟,把我外婆的肚皮搞大了六七回,一窩子女由她獨力撫養。我母親排行第三,外公外婆老後,搬來我家,由我母親和父親照顧,他們也照顧我和姐姐和妹妹,另有幾個不成材的舅舅亦常來借住,五百平方英呎的小單位擠了八九個人。然而小時候不覺苦楚,只把它叫做熱鬧。

  那夜我外公在咀嚼牛賓周時,忽然問我:「家輝,記唔記得謝菲道口那間成記茶樓的老闆吉叔?佢前幾日死撚佐。」

  當然記得。奇奇怪怪的一個人,小時候跟我外公我外婆到成記飲茶,吉叔經常從櫃面走過來跟他們傾偈,但不斷伸手摸我的頭,又偷偷掃撫我的背,我想笑卻不敢笑,感覺尷尬,彷彿自己做錯事,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從不碰我姐我妹。

  我外公擱下筷子,端起酒杯,喝一口看似白開水的雙蒸米酒,續道:「吉叔有個舅父叫做哨牙炳,以前係洪門猛人,好鳩巴閉,最過癮係佢響英京酒家擺過一場叫做『金盆洗撚』的江湖大會,那時你才四歲,對,一九六七年,那一年你四歲。」當有其他人在家,我外公不會講粗口,他知道我爸不喜歡他對小孩子講粗口,但當家裡無人,他馬上髒話滿嘴,彷彿不把生殖器官夾在話裡便說不出半個完整句子,我也聽得開心,因為高興他把我當作大人看待。粗口爛舌的我外公是我生命裡第一位髒話老師,長大後,我說之不斷,青出於藍。

  我外公酗酒,經常喝完幾杯九江雙蒸便漲紅了臉,眼睛浮在眼白中間,彷彿眼白是海,波浪翻騰,把他沖回當年飄洋出海的年輕歲月。他總愛把口袋裡的鈔票掏放桌上,喚孫子們過來想拿多少便拿多少,嘴裡吶嚷著:「羅哂去駛!阿公唔鍾意錢!Money is no good!你們唔明!你們唔會明!Money No Good!」醉酒之後,外公便喜說英語,但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個單字,我外婆和我爸媽在旁邊看著,冷笑不語。

  對於行船的理由,我外公有自己的一套說法,喝酒後他必重述一遍:「你們全部憨鳩鳩!的錢!我係故意駛哂!做有錢佬等於坐監,有錢便不自由!香港太小了,我要睇盡全世界,自由自在,想去邊度便去邊度,想做乜就做乜!你們這類人唔會明白,因為你們唔係我們這類人!」

  我本來確實不明白什麼叫做「你們這類人」和「我們那類人」,直到多年後我在美國芝加哥讀碩士,我姐姐因事公幹,路過此城,與我坐在唐人街的順記酒樓吃晚飯聊天,時值寒冬,店外風狂雪暴,在零下十三度的低溫裡,難免懷舊,我姐姐忽然問:「家輝,你知道外公點解去行船嗎?」

  「他自己說是要去見識世界呀。Well,但鬼至信佢!」我嘴裡含著一塊糖醋排骨,含糊答道。

  我姐姐笑道:「是呀,鬼至信佢。」

  她端起茶杯,呷一口,沉默半晌,道:「我跟你說個秘密。」

  我愣了一下,試探道:「你決定離婚?」

  我姐姐結婚五年,有五次夜奔娘家的悲慘紀錄,跟婆婆相處不好,丈夫站在母親那邊,二對一,經常吵架衝突,她受不了時便回來找我爸媽,每回都是過了三四天,我姐夫來按門鈴把她接走,我也每回都對她說,散伙吧,像打麻將,兩個對手合謀串通,你注定只輸不贏,早點覺悟,趁早收手,別把一輩子輸盡,其實已經算是贏錢。何況在這張賭桌輸了,歇一歇,換另一張賭桌再賭,搞不好能夠收復失地。許冠傑不是唱過嗎?「人生如賭博,贏輸冇時定」,不服輸的賭徒是最失敗的賭徒,唯有服輸,始有機會取得最後勝利。但她偏不聽勸告,我偷聽過她跟我媽說,婆婆總有死去的一天,到時候,賭桌上一對一,便是絕對反攻的大日子。她願意忍耐、等待。

  然而那個傍晚我姐姐說的秘密跟其婚姻無關。她先喚侍應生加沖了一壼普洱,滿滿斟了一杯,雙手握著暖熱的杯身,清一下喉嚨道:「外公拋妻棄子去行船,家人苦,家人以為他也苦,唉,原來才不!他非常開心!」

  「是啊,他愛自由啊。他不是經常這麼說嗎?千金難換真自由,他當然開心。」我把一箸蝦仁炒蛋夾進嘴裡,邊說邊道。我姐姐說好由她請客,我這窮學生沒理由不像餓鬼出關,把能吃的都吞下肚子。

  我姐姐道:「自由不保証一定開心,問題是把自由拿來做些什麼。外公其實。。。跟船長──有──路。」

  我咀嚼著蝦仁,驚嚇得狠狠咬到下唇,流血了,痛。但此刻不是理會傷口的時候,馬上追問:「有路?他和船長?船長是女人?」

  我姐姐啐道:「船長就是船長,長得高頭大馬的那種船長。你懂嗎?船長,男人。是真的,是媽媽告訴我的,外公跟他有路。」

  她放下茶杯,用緩慢的語調說,我外公死後,媽媽整理遺物,發現放在床底多年的鞋盒子裡收藏了幾張比郵票稍大的黑白照片,背景是沙灘,看上去像在印度或埃及,搞不清楚了,但照中人明顯可見充滿喜悅笑意,都只穿泳褲,勾肩搭背,狀甚親暱。有一張照片清晰可見是站在羅馬鬥獸場旁,我外公把半個身體依偎在身材高大的船長胸前,抬頭望他,彷彿在索吻。我姐姐說,媽媽哭了半天,穩住心情後,把照片燒掉,把秘密緊緊埋藏心底,老後,在肺癌住院時終於忍不住告訴女兒,不希望獨自把秘密帶進棺材。我姐姐道:「媽媽說時還不斷罵外公『變態佬』,恨之入骨啊。」

  我沉默一陣,道:「且慢。即使跟船長有路,亦不見得他係為了船主才去行船。很可能係行船之後才遇見船長,船上閒著無聊,乾柴烈火,愈陷愈深,最後搞出個大頭佛。生命就是這樣囉,踏出第一步以前,永遠唔知道第二步在哪裡,踏完第二步,又有了意外的第三步,每一步其實都在迷路,最緊要係自己覺得開唔開心。我也從沒想過會在天寒地冬的鬼佬地方同你食蝦仁炒蛋呀!」

  我姐姐放鬆地笑了,但可能跟我的故作幽默無關,純粹因為釋放了壓抑多年的心底秘密。她吁一口氣,沉靜地跟我對望,我才發現這幾年我姐姐蒼老了許多,婚姻太磨人了,誰敢結婚,誰就是勇氣十足的傻子。

  當晚回家,我輾轉反側到半夜仍未成眠,腦海一直浮現我外公的臉,那張臉,是如此不快樂,如此哀傷,如此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小時候經常見他站在客廳窗前抽煙,望向街外的修頓球場,看一大群男人汗流夾背地追逐一個足球。長大了才稍領悟,或者,球場上,街道上,馬路上,有他失去了的一切,有他期盼的一切,有他享有過但已不再屬於他的一切。球場上,街道上,馬路上,流動著讓他感到絕望的人和事。他在「你們這類人」裡面拚命尋找「我們這類人」,像被沖到岸上的魚般無助掙扎。

  那行船的八年該是我外公最美好的八年,之前,不明白自己;之後,須隱藏自己。唯有在那八年裡,在汪洋大海上,跟一個自己愛的人和自己愛的人,夜裡抬頭望星,白天遠眺波濤,彼此守護,沒有過去與未來,有的,只是當下的現在。純粹的八年,孤絕的八年,完完全全屬於他們的八年。可是其後到底發生什麼事呢?為什麼不再行船?船長死了?厭倦了?鬧翻了?移情別戀了?這都是讓我難以入睡的好奇問號。站在窗前的老去的我外公,會否幻想自己仍然站在貨船的甲板上,眼前的並非球場而是大海,而其中一個奔走逐球的男人,正是他日思夜盼的船長?在那八年之後,回到悶狹擁擠的家裡,被熟悉的卻又其實對他毫不理解的家人包圍,他怎樣隱藏自己,處理自己?

  我又想到我外婆。我外婆也抽煙,整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嫁了一個富家子,富家子忽然變成敗家子,感覺必像打麻雀吃了炸糊,要把抽屜裡的錢統統掏出來賠人,抽屜一開一關,命運逆轉,榮華富貴煙消雲散,不可能不怨不恨,若沒法把自己的心變成麻木,恐怕早已從天台縱身跳下。而她恐怕至死亦不知道自己的敗家丈夫的另一張臉孔,那於她是另一種炸糊,她嫁的原來是另一類人。我外公和我外婆先後死於肺癌,都是七十三歲,恩怨情仇了一輩子,卻在生命的終結處有了巧合的相同。肺癌是我母親家族的遺傳病,我父親家族那邊的則是心臟病,所以我猜,除非發生了什麼突發意外,自己他日若非死於肺便必死於心,預知自己的死亡方式並不使我恐懼,反讓我得到生命裡總算有了可以預測的事情的實在感。我跟自己訂了一個小小的賭局:我猜結束我的生命的必是心臟病。這將是我生命途上的最後一盤賭博,答案揭曉之際,便是生命結束之時,我充滿期盼。

  我從沒細究外公為什麼這麼老了仍吃牛賓周,但對他當年說的「金盆洗撚」故事印象深刻,我最初想寫的便是這故事。我記得我外公說:「哨牙炳賣茶葉出身,賣賣下,跟佐南爺,做撚佐『孫興社』的帳房先生,管住盤數。佢好鬼鹹濕,食過的女人多過你飲的茶葉,五十九歲那年,老婆幫佢在英京酒家擺壽宴,筵開廿四席,可是出了個鬼主意,迫佢在宴上宣佈金盆洗撚,除了老婆,從此不碰其他女人。最過癮係,炳嫂特地邀來哨牙炳最常親近的十幾個姐妹,讓她們跟佢的賓周隆重告別。」

  我聽得瞪大眼睛。原來「金盆洗撚」是這意思。這豈不等於練了一輩子刀法的武林大俠宣佈封刀?太可惜了吧?我在那歲數雖仍未嚐人事,但已知悉並且期待男女秘密,覺得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封起來,太可怕了,太殘忍了,怎麼可以呢?真的可以嗎?萬一封刀之後,忽然技癢,能不能再把寶刀抽出來用一用?別讓炳嫂知道,不就成了嗎?

  我沒向我外公尋求答案,只是安靜地聽他把舊事說完。

  我外公似乎看穿我的心事,笑道:「那時候的香港好撚亂,左仔搞暴動,通街係土製炸彈,哨牙炳想移民澳洲,老婆唔肯去,除非他金盆洗撚,讓她覺得有面子。忍了這麼多年,她要羅番個尾彩。家輝,記住,女人好撚毒,千祈咪信她們。」碟裡剩下一小截牛陽具,像一截糞便,我外公往碟裡瞄幾眼,不動筷,可能是捨不得吃。他繼續道:「宴會當晚,出席的姐妹喊嚷哨牙炳把賓周掏出讓大家看最後一眼,像瞻仰遺容。本來,一切順利,但有個姐妹竟然貪得無厭,向炳嫂提出要求,除了用眼睛去看,亦想伸手去摸,算是握手道別。。。」

  我打斷我外公的話,急問:「是輪流摸,抑或一起上?」

  我外公啐道:「當然係輪流摸!一條賓周能有多大?十多隻手摸過去,夠應付嗎?但最離譜係有姐妹貪得無厭,要求用嘴吮一下哨牙炳條賓周,算是吻別。。。」

  我又用一聲「嘩!」打斷我外公的話。不敢置信,太噁心了。腦海浮現一群女人排著一條長隊、輪流跟一條賓周吻別的混帳情景。

  我外公道:「確實過份。炳嫂當然火冒三丈,痛罵她們得寸進尺,姐妹們不服氣,駁嘴回罵,一群女人初則口角,繼而動武,最終扭打成一團,扯頭髮,拉胸圍,滿場在座的江湖好漢亦阻攔不住。。。」

  性子急的我搶問道:「哨牙炳呢?沒出頭阻止?」

  我外公說:「阻止個屁!他跑啦!失蹤啦!女人們打架到半途,忽然發現哨牙炳不見了蹤影,無人知道他躲在哪裡!」

  「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從此至今無人見過佢,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十多年了,無聲無息,搞不好早變鬼了!炳嫂和南爺曾經懸賞花紅三萬元尋人,如果你有興趣,不妨搵下哨牙炳,不過我不確定懸紅是否仍然生效,南爺前兩年死撚佐,茂嫂上年死撚埋,你夠膽就搵孫興社依家的坐館普洱茂問問。」

  很荒唐的事情對不對?如果不荒唐便不值得寫了。十五六歲時我從外公口裡聽了這故事,印象深刻,記在心裡,前幾年動念寫小說,哨牙炳的事情忽然像潛水艇浮出水面般冒到腦海表層,乃決意寫它一寫,可惜,外公病逝多年,沒法向他問長問短,唯有到香港大學圖書館翻讀舊報紙,也重回灣仔拜訪幾位七八十歲的長輩叔父,設法了解更多細節,終於,約略了解哨牙炳、南爺、鬼手添、阿七、雞王六、肥仔文、道友本等孫興社人物的賓周故事。

  二零一四年的五月,我自己也五十一歲了,靜心坐到書桌前,桌旁疊滿影印材料,每天早上起床後做的做第一椿事情就是按鍵寫作,跟這些大多早已不在的江湖英雄狗熊的賓周廝殺拚搏,刁那媽,賓周滿目,把我塞得胃腸滿瀉。

  要說哨牙炳的故事,得從南爺說起。南爺姓陸,名南才,原名陸北才,當上香港洪門「孫興社」龍頭後始改北為南,───香港是南方,他誓做「南天王」。

  各位觀眾,請保持肅靜,南爺登場。時為一九三六年,丙鼠,我出生前廿七年。有請,南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