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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作 品

天橋上的魔術師

新經典文化

【類別最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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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眼人(YY0173)
The Man with the Compound Eyes

類別: 總經銷代理>新經典文化
叢書系列:新經典文化
作者:吳明益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16年06月27日
定價:360 元
售價:28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00頁
ISBN:9789865824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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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年輕的時候便對蝴蝶深深癡迷。那種癡迷並不是蒐集標本、攝影、解剖、發現新種或異種交配,而是對這生命出現時所誘引出的莫名鼓舞,乃至於口齒不清的複雜情緒。

大學修課時我就以鱗翅目為各種作業的題材,碩士論文寫的是〈麝香鳳蝶屬所釋放之費洛蒙與其食草的聯繫〉。

但其實當年真正讓我選擇從文學系休學重考進昆蟲系的原因是蝶的遷移。那時生態旅遊和報導正成為一種和新手機上市一樣的消費趨勢,報紙或雜誌幾乎都增闢了這樣的專刊。我看著照片裡那些層層疊疊就像無限花序掛在樹間的紫斑蝶,覺得腦袋裡有某個開關像罐頭似的被喀喇喀喇地旋開了。

坦白說蝴蝶遷徙的研究有根本上的困難。除了斑蝶亞科的種類,翅翼上的鱗粉比較不容易脫落也較少,還能使用標識法外,鳳蝶科及粉蝶科鱗粉易落,老熟個體往往翅翼破損嚴重,弄蝶與小灰蝶科則是體型太小。何況捕得被標識過的蝶的機率實在不高,這使得標識法效率不彰。蝶也不像鳥類可以背負得起發報器,牠們太輕、太脆弱,太容易被掠食者捕食,無法讓昂貴的器材達到有效又經濟的追蹤。

因此,關於蝶的遷徙始終就像英國威爾特郡索Salisbury 的巨石陣一樣,沒人知道那些巨石是如何搬來、為何搬來的。石頭們沉默地守著秘密。

蝶是如何持續飛上千公里缺乏標的物的漫漫海域?就靠那個儲存不了幾公克脂肪體與肝醣的身體?而在無常的大海中,飛行高度不可能超越對流層的脆弱軀體又是如何對抗突如其來的海上颶風?

何況蝶的生命是那麼短暫。除了寒帶地區的某些絹蝶,以一年幼蟲、一年蛹、一年成蟲的方式生存,多數蝶的生命不超過數個月。不過想想,這些算來長壽的蝶,整個童年與青春期的生理機能都因為低溫而趨緩(緩慢地攝食、緩慢地蛻皮、緩慢地血液循環、緩慢地垂懸在植物的葉背上),所以其實不是真正長壽,不過只是像「蝶生」被慢速放映而已。

我想談談記憶。

北美大樺斑蝶的遷移並不是和候鳥一樣是同一世代,或單純移往繁殖地的遷移,牠們在數千公里的旅途中繁殖了三到四個世代,才從伊利湖經過匹茲堡、休士頓到達墨西哥的歐亞梅爾松樹林。隔年逆著這個旅程回到的北美「故鄉」,其實是新生世代從來沒有到過的「異域」。那是一種世代接力的長程遷徙與歸鄉,讓我想起巴勒斯坦人,或像我們這些年紀,一些老爸爸已死,旅遊時順道看看老爸長大的地方,買回一大堆從未聽過的名產分送親友的同學。那記憶就好像超過保存期限的罐頭一樣。

可蝶沒有老爸帶,也沒有旅遊公司的安排。
(你覺得蝶長記憶嗎?)

答案被鉛錘沉到幾萬呎深海溝底,找不到也浮不出來。青斑蝶向北飛,端紫斑蝶、小紫斑蝶、圓翅紫斑蝶則南飛越冬,如果記憶可以遺傳,祖先的遷徙路線,難道已經化為基因鏈鎖藏在每一枚卵粒之中了嗎?

你知道,生物學家的責任就是替生物行為合理化。大樺斑蝶與紫斑蝶的遷徙至少還可以找到理由,大樺斑蝶因族群龐大,沿著遷徙路線可以充分利用食草馬利筋,維持族群的數量。至於紫斑蝶,由於是熱帶蝶種,牠們到南部的無風山谷是為了等待冬季的離去。然而玉帶鳳蝶呢?每隔幾年恆春半島的玉帶鳳蝶就會有一次大發生,百萬隻的玉帶鳳蝶像從地面徐徐浮起的烏雲,循著蝶道,撞上急駛而過的汽車擋風玻璃,像一群朝聖者向西固執地飛去。

難道這趟,就專為了赴死?

畢竟,牠們並沒有像同一地區仿相手蟹或螳臂蟹那樣必須勇於赴死的任務。關於仿相手蟹的任務。你知道,沒有任何危險可以阻擋體內繁殖賀爾蒙開始作用的生物,每年夏季的繁殖期,數十萬隻海岸林蟹種必須降海繁殖,穿越馬路那條非生即死的陰陽線。

當車子壓過這些自以為堅硬的甲殼動物時,發出劈靂啪啦的聲音,彷彿上帝躲在什麼角落裡像孩子一樣折著手指頭的關節,整條馬路都流滿黏呼呼的體液肉屑與難以數計的卵粒。
和雙翅目、膜翅目以及鞘翅目的昆蟲飛行時發出的不同音階的音振不同,玉帶鳳蝶群以近乎默片的方式鼓動兩百萬隻蝶翼(只有捲片時底片和放映機摩擦發出的沙沙節奏)。蝶群最前頭一轉後面的蝶群就跟著轉,就像小時候看的舞龍陣一樣。拉長了數公里的蝶群,循著某股看不見的氣流,如一尾活生生的生物—隨時可以離散又聚集沒有固定形體的「龍」。

我曾經訪問過蝴蝶先生陳甬。你如果對鱗翅目有興趣就知道他。陳甬先生沒有任何生物學的頭銜,但卻有數種蝶種以他的姓命名,他同時也是擁有最多陰陽蝶標本的蒐藏者。所謂的陰陽蝶是指蝶的翅翼左右出現雌雄的性徵,由於許多蝶種雌雄翅翼的花紋截然不同,陰陽蝶看起來就像是將兩個互不相識的設計師作品拼貼在一個軀體上,彷彿是上帝為了揶揄自己的作品,或刻意讓人驚訝而安排的。畢竟,陰陽蝶在自然界沒有生存的價值。而我訪問陳甬先生主要的目的是,他是唯一曾經自雇漁船多次追蹤玉帶鳳蝶出海的人。

當他聽說我想追蹤玉帶鳳蝶的「歸海」行為時,眼底有一團火燄剝剝燒了起來,旋即寂滅。他說自己一共追玉帶鳳蝶出海了三次,第一次因為暈船而忍受不住,經過幾年的坐船訓練後又出海,卻遇上了颱風。第三次是在十年前,他追蹤的蝶群被風向分割成幾個小集團,其間的方向從正西到南南西。

蝶群不斷逼迫他選擇。他跟著一群向南南西方向的大集團近百公里,有的脫隊落隊,有的被浪捲入大海,有的被躍出的魚一口吞下。大概到了黃昏的時候,一隻也看不見了。關於那幾次的追蹤,他遺憾地說:「既沒能了解牠們遷徙的最終目標,甚至沒能看見牠們如何在海上休息。如果說玉帶的移動是有目標的,我以為沒有一隻玉帶鳳蝶真能實踐這個旅途到最後。」

「但是,」陳甬意味深長地說:「我還是贊成你試著跟牠們出海,不帶任何研究的目的,只是像蝶群中的一隻玉帶。」

三十歲那年,飛過我夢裡的蝶群數以億計。我無法忍受從書本和實驗室裡推想,我必須要讓蝶自己講述牠們遷徙的故事,必須要自己走進那個傳說裡,像一株被啃食的過山香,或一隻躍出水面吞吃蝶的魚,直到牠們讓我看到或聽到一些不同世界的東西。我託了一些南部的業餘觀察者密切注意,當看到異常數量的蛹群就通知我。

六月初的時候,我的大學同學,現在是林務局調查員的阿進打電話告訴我,「今年玉帶要大發生了。」我撇開教授給我的〈紫斑蝶屬幼蟲攝取食草與成蟲毒性關係研究〉,連夜趕下恆春半島。阿進替我租了一艘裝備不錯的私人漁船,船主阿海伯是三十幾年的海上老手,背有點駝、光著腳露出分得很開的腳趾,看得見的皮膚都已經風化鹽化成一種礁石,可以沉沒到海底任何地方都不顯得突兀。

他答應以不高的價錢載我出海追蹤玉帶鳳蝶,時間設定在一週以內。由於沒有任何研究補助,這趟行程寒酸得很。一台筆記型電腦、攝影裝備、筆記本、充氮望遠鏡,以及一個興奮不已的頭腦。

我根據陳甬給的三個地點,忍受著三十度以上的高溫每天依序在A、B、C三個點循環觀察。第三天我在B點被一對求偶的黃裳鳳蝶吸引的時候,「聽」到了空氣頻率振動的改變。

首先是汗毛一根一根挺起,接著耳朵接近耳膜前幾釐米的地方像有一種細小的飛蟲正往裡頭爬。風從山的方向往海邊送,路旁銀合歡的小葉交頭接耳似的以不平常的節奏翻動,舉尾蟻舉起前肢,一群姬赤星椿象靜止在血桐上尾部朝裡形成一個圓圈,昭和草的瘦果似乎很猶豫要往那個方向飄才好,長穗木在風中微微顫抖,聒噪的烏頭翁成了禁語的禪師。

然後天空突然變得非常非常的低,低到我幾乎想趴在地上。那閃動著時現時隱著白斑的沉闇烏黑,相互推擠、避讓,就在我頭上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掠過去。

我一面打手機給阿海伯,一面以手在視線上畫出一道一道的計算線,每隔十秒約有上千隻的玉帶通過那些線,像背後有人追殺一樣向海上奔逃。八十萬,不,至少上百萬隻!如果以一隻玉帶幼蟲攝食六十片過山香的葉才能化蛹來計算,那麼那年的蝶群就是可以覆蓋整個島嶼的過山香葉片從地面噴湧至空中的奇異生命轉換。

玉帶鳳蝶大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