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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至少就我自己的經驗而言,小說藝術的核心有個矛盾:它的媒介是語言,它是以溝通為主要目的的技術,然而,我卻只有在避開溝通目的時,才能寫出令人滿意的小說。
說明一下。身為作者,我利用文字建構作品,但文字在經過讀者的意識賦予生命之前,是無意義的。故事由作者與讀者共同講述,所有故事都是不完整的,直到讀者出現並加以詮釋。
閱讀文本時,每個讀者都帶著各自的詮釋框架、對現實的假設,以及有關世界如何成為現在這樣、應該是怎樣的背景敘事;它們來自讀者的個人經驗,也來自讀者遭遇不可化約之現實的個人獨特歷史。讀者透過這些戰鬥的傷痕,評判小說中貌似有理的情節;透過這些現象的影子,衡量角色的深度;透過棲息在每一顆心中的恐懼與希望,評估每個故事是否真實。
好故事不能像案件摘要那樣,試圖說服並引導讀者沿著一條懸在無理性深淵之上的窄徑前行。好故事更該像空屋,像開放的庭院,像廢棄的海灘。讀者進來,帶著各自沉重的行李、長久珍視的所有物、懷疑的種子與理解的大剪、人類天性的地圖,與成籮成筐恆久的信仰。如此,讀者方能占有故事,探索它的角落與縫隙,按自己喜好重新擺放家具,用內在生命的速寫覆蓋牆面,進而將故事化為他們的家。
身為作者,試圖打造能取悅所有想像中未來居民的房子,令我感覺綁手綁腳、難以施展、動彈不得。比較好的方式是建構一幢我在其中能感覺平靜、像回到自己家的房子,在真實與語言巧計的交互同理中得到撫慰。
經驗顯示,我最不以溝通為目標時,結果最存在詮釋的可能性;我最不掛念讀者是否安適時,他們最有可能把故事化為他們的家。唯有全心專注於主觀, 我才有機會達成互為主觀(intersubjective)。
為這本小說集選篇時也是這樣。從很多方面來說,都遠比為我的處女作《摺紙動物園》選篇輕鬆。「呈現」的壓力不復存在。我不再擔心對想像中的讀者來說,哪些故事能組合成「最棒」的選集,反而決定專注於自己最喜歡的故事。在這個過程中,我的英文版編輯喬.蒙提(Joe Monti)是無價珍寶,他設法將成果編織成一份目錄,訴說著我自己都沒看出來的後設敘事。
願你在這本書中找到一篇能安居其中的故事,將之化為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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