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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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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春山出版
作者:春山出版編輯部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09月18日
定價:420 元
售價:332 元(約79折)
開本:變形18開/平裝/200頁
ISBN:9789869907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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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摘文
   

一九五八:病情
    
四月早春,景色正美,吸引著人到戶外去,他卻病懨懨躺在學寮裡的床板上,勉力讀著課程要求的《民生主義育樂兩篇補述》。咳嗽已經持續一段時間,胸口微微發痛,最初只是感到疲倦,沒胃口,不以為意拖著,直至發燒,咳痰,給學校裡的醫生診斷,說是患了結核病。
    
他一聽大驚。這不是死病嗎?十七歲的他,雖然生活條件極差,畢竟沒想過死。他讀過書,十八、十九世紀,不管什麼領域,總有好些被結核病折磨的名單,蒼白,發熱,咳血,斷了氣的肺癆鬼,簡直是一場白色瘟疫。
    
見他愣到說不出話來,醫生慈悲安慰道:「這病如今已經不是死症,你這看起來也是非開放性,放心,讀書不至於出問題。」
    
心上一塊石頭落地,他放鬆下來。生活好不容易走到這裡,就等著他師範學校畢業,賺錢養家,若因結核病被勒令休學,就無路可走。
    
「好好吃藥,估計一年半載可以痊癒,」醫生繼續說:「但要多休息,有耐心,照指示吃藥,定期接受複查。」
    
耐心,吃藥,這些都沒問題,使他愁苦起來的是一年半載。藥費打哪兒來?

「什麼藥?」他虛弱地問。

「鏈黴素。」醫生把藥名說得很清楚,同時抬起下巴,強調:「算你運氣好,現在總算有藥,學校也有衛生費用。」

運氣好?他不知該哭該笑。書裡總把這病寫得像是靈魂與熱情的燃燒之病,患病的人在遠離塵囂的靜養所,抑鬱而高雅地喝茶、看書、散步,但這之於他是絕無可能的境遇。學校教官本來要他回家休養,經他央求並經醫生同意,可以繼續上課,術科與軍事訓練暫時豁免,三餐食器自備。

他沒和家裡說生病的事,不會有什麼幫助,多讓父母憂心而已。倒是公費待遇,這時真是千謝萬謝,否則,以他身邊聽過、見過染上這結核病的人,狀況實在壞,不僅不得休息,還畏人嫌棄,暗暗躲在角落,低低地咳,操勞到最後一日。即使有人能耗盡家財治療,切斷幾根肋骨也不見得保住性命,生命尾聲很難說倒底是給經濟掏空的,還是給細菌蝕掉的。

他是在最後的戰火裡出生的。母親經常講述有天揹著他出外,怎樣遇著整排房屋燃燒,人怎樣衣裳著火從廢墟爬出來的可怕景象。幸好他不記得。不過,戰爭轟炸後的貧窮他可是嚐得很多,番薯籤不打緊,但番薯籤發了霉是什麼味道呢?他形容不出來,對他來說,那就是貧窮的滋味,饑餓到頂,明知發霉也會吃下肚去。

他們的村莊,雖然也算台南,但離府城遠得很,兩三百年前,這兒根本是一片海。父親說,海水土是鹼的,米種不出來,倒是日本人種上了甘蔗。父親喜歡誇口說他是在糖廠坐過辦公桌的,可他記憶裡沒有幾個日本人模樣,懂事以後見到的父親,也總是田裡又慢又弱的那個,太陽月亮,風雨晴暑,村子裡家家都窮,大窮與小窮的差別而已。

有段時期,廟埕特別安靜,連野臺戲都不來了,偶而在中洲市集看到許多陌生人,大人臉色收斂起來,壓著聲嗓說:「戰爭又要來了嗎?」等著上學那個夏天,他和弟弟在河邊嬉玩,一部卡車停下來,幾個穿著軍服的人,揮手趕開他和弟弟,對河水撒了尿。

他們躲在樹身後頭,害怕又好奇地看著這些陌生人,腰間的皮帶是黑的,掛一把長長的東西也是黑的,那是槍還是刀,模糊的記憶裡,他一直沒有弄清楚。

回家之後,他挨了母親一頓打,說是亂帶弟弟去河邊玩,可事實上他根本不知已去過幾多回。小小年紀他也能感到那頓打罵藏著什麼他無從瞭解的事物,他沒敢問,大人也不會解釋,那些奇異的危險氣氛就此存著,伴隨著他長大,如影隨形。

過完鬼月,母親拿錢出來給他繳了套新制服,買了雙新鞋子。他滿心雀躍,赤腳跑到學校,鼓聲咚咚敲,上課,下課,課本裡有好多動物,牛呀羊呀,還有狼與狐狸,就連烏鴉、蜜蜂與蜘蛛,都來教他們愛國、孝順、別怕失敗、團結努力,他也喜歡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音樂老師,腳踩風琴,教他們唱歌:

張燈結綵喜洋洋,勝利歌兒大家唱,
唱遍城市和村莊,臺灣光復不能忘,
不能忘,常思量,不能忘,常思量,
國家恩惠,情分深長,不能忘……

每唱到「不能忘」,音樂老師便極其優雅地做手勢要他們把音拉長、拉足。音樂老師指頭很美,美得宛若蝴蝶在眼前飛。他感覺新奇,世界鋪了條長地毯,把他從家裡邀請出來,不管是國語、算術還是常識,也不管老師鄉音懂或不懂,上課他都興趣盎然,專注盯著黑板上的字,珍惜地把書本看來看去,彷彿由中能見新世界,一個再也不要受現實困苦所限制的新世界。

如此輕輕鬆鬆便拿了第一名。給他取名字的大伯稱讚說???頭腦好呀,他很不好意思,其實只是因為太喜歡了。如果米飯可以跟字同樣,他想也不想一定也會吃它三大碗,吃到飽,吃到滿足為止。不識字的祖母看他在紙上寫字,敬畏地交代說,紙張上頭若寫了字,萬萬不行燒。

「惜字亭,你知嘸?」祖母把他的寫字本拿起來左看右看,彷彿上面是符咒:「這袂使(不能)黑白抨(扔),等到撿字紙的人來,請他送去惜字亭。」

「送去遐(那裡),要做啥物(什麼)?」他問。
「當作金紙做伙(一起)燒呀。」
「連字也會使(可以)拜喔?」
祖母慎重其事地點頭。「???以後若是考試,阿嬤帶你去拜文昌帝君。」

祖母認命,窮人通常認命點好,散赤(窮困)到底,連鬼也不來抓。母親可不聽這一套,若是祖母勤儉過頭,母親就偏要叫他去雜貨店賒賬買來一堆罐頭、醬菜、豆簽,讓同班女孩春鶴得跟他一起搬回來,聽見母親模仿大戶人家口吻問:「???,恁卡桑身體有較爽快嘸?」

    村裡人都知道春鶴母親給人家做小,紅顏薄命,生著肺病──事隔幾年,他才會意過來,難不成就是學校醫生說的結核病嗎?──被安頓到他們村子來有兩、三年了,雜貨店是夫家給母女倆的營生,外頭亮,裡頭暗,暗光底處,常常都是春鶴在顧店。他走進去,眼前一黑,什麼都還不能看清楚,聽見她的聲音:「要買啥?」

一包鹽,一罐豆油,或是幾粒紅蔥頭。

女孩春鶴其實大他兩歲,但她剛來時,低垂著頭,走進他們教室。別說鄰村孩子不認識她,即使同村人也和她生疏。他生性溫順,又因成績好當著班長,春鶴若遇捉弄,難免仰仗他的保護,一雙眼睛怯怯望著他。每天從村子到學校,孩子大大小小一起走,邊走邊玩,可他和春鶴總專心一意走著,愈走愈快,摟著書包,彷彿愈走愈快樂。他快幾步,便輕輕聽到她在後面跟上。

升上高年級,男女分班,但上學路,春鶴還是跟著。有天,她叫住他,遞過來一本參考書。
「教我這個,可以嗎?」春鶴翻到算術題。

小學畢業,他拿了第一名成績,連考都不用考,直接保送鄰縣剛設的初中。春鶴雖不到保送程度,但經他教完那本初中入學考試試題集,終也考上了。

初中校園,男孩女孩都轉成大人模樣,他與春鶴隔得很遠,偶而見著也只點點頭。男孩之間,經過考試,聰明人不少,有競爭心的也多,不見得人人合得來。幾個成績拔尖的學生,就屬他最不與人衝突,包括最寡言的張光明也願意與他說上幾句話。

「你會講日本話嗎?不會,是吧?我也不會。」張光明憤憤地說:「為什麼要一直罵我們講日語?」
「老師聽不懂我們講臺灣話,就以為是日本話。」
「那他要聽我們解釋啊。大人講日本話甘我們什麼事?」
「你家裡講日本話嗎?」
張光明臉色沉下來。他意識到自己問錯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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