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皮肉(AK0003)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詩詞曲賦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顏艾琳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7年06月17日
定價：150 元
售價：118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136頁
ISBN：957132308X

【陳克華序｜自序｜林群盛序｜書摘】

▼  陳克華序

是操控情慾的瑪麗蓮，還是情慾操控的芭比

——關於顏艾琳的《骨皮肉》詩集並為之序

一、自從遙遠、遙遠的鄉土文學論戰

我一向不擅評論也一直極力避免。理由之一是我生來就不喜判斷價值，因為那幾乎是無法避免犯錯的一項行為。評論可以寫得再精彩精闢，可是往往與作品原本無關，無助於對作品本身的閱讀，卻彷然（而且經常）硬奪過作品的光采。

之二是我可以預見的，也是我本身遭遇過的鄉土文學論戰的惡劣經驗。當年我大一大二，被劉還月先生當面指責我的詩是「對現實與歷史環境認識不清。」在當時的他以為，我若還想有指望的話，不妨向施善繼先生、吳晟先生多學學。

正因為評論「白紙黑字」地對作品擺出高姿態，引來許多對自身「歷史定位」戒慎恐懼的「名詩人」紛紛處處求「評」，趨「評」若驚，視「評」為定心丸，是晉身階，是流芳萬世的御命欽點。詩人身為文字藝術的最高主宰，卻對自己作品無信心到必須挾「評」以自重的地步，這現象著實令人百思不解，且觸目驚心。

而近二十年後的今天來看，鄉土文學論戰的「遺跡」除了讓幾首「本土詩」進入國中教材之外，我著實看不出當時宏偉有力的理論究竟「帶領」了台灣詩壇向前邁進了多少？「鄉土」的概念不但在台灣被商業邏輯所徹底浸潤的現實中扭曲或消失，連「本土意識」都在政治與媒體雙重操控下喪失它有力的根著與富啟發性的精神原創力。

於是我們所看到台灣新一代的詩作者赫然沒有一個走的是當年論戰所產生的「文藝路線」的。有過如此諷刺的先例在，只有使我對理論、評論懼之戒之，慎之遠之，怕再目睹誰又鬧出第二次同樣令人啼笑的歷史鬧劇來。

而早在洪凌、紀大偉等人以高亢的異質書寫在小說（及散文？）領域中令保守的文壇寢食難安之前，詩壇早已發出新世代令人眼睛一亮、全新感性的聲音。林群盛如生產線般量產科幻詩中不乏秀異之作，以連環圖畫中的科幻主題作詩意的發揮，其想像力與意象掌握的精確豐富，常令固執原有審美觀點的詩人與論者手足無措，瞠目結舌。而相較之下作品屬於「零星出擊」的顏艾琳卻也以其獨特的詩風與對情慾大膽的呈現，得到短暫卻不算熱情的注視。

二、請停止「評論」對「作品」的剝削

在艾琳交給我這本《骨皮肉》詩集當時，我可以體察她所預期的，我會對其中情色的部份有所回應。雖然我堅持寫序不同於作評。因為實在厭倦了「作品大，評論跟著也大；作品小，所以評論比起來更大」，這種目前普遍存在於作品與評論之間不平等的剝削關係。

而且光只注視顏艾琳的情色表白，事實上對顏艾琳作品的解讀是一種窄化與誤解，極端劣質與不負責的閱讀。而這種不曾被提出檢視的封建心態，卻普遍存在於今日詩壇對情色書寫的態度之中，包括對陳克華的《欠砍頭詩》。

三、掀起做愛中的床單以後

很令人訝異的，「性」一直是現代詩所處理的主題，情色書寫理不應在詩壇得到如此「側目、冷漠或刻意標舉的道德高姿態」的待遇。當人人可以對余光中先生的「鶴嘴鋤」或楊牧先生的「雨點敲打皮鼓」等性意象津津樂道時，卻同時對年輕詩人寫作的「情慾化」現象深表憂心忡忡。如此迥異而斷裂的邏輯，說穿了不過是對「掀起做愛中的床單」這樣至為簡單的美學手段無法自在面對、輕鬆承擔與深入思索的掩遮手法罷了。新一代的美學與感性已經由情色書寫的異質情境當中發端，方興未艾，而猶沈醉在現代主義遺緒或鄉土意識氛圍裡的主流論者作者，自然如芒在刺，不知該曲意擁抱之，還是該圍剿滅絕之。而就在這延宕過久的猶豫與失措，無言的打壓與靜默的整肅過程當中，終於還是抵擋不住這新世代情慾／異質書寫的蔚為大觀。許多人惡夢中的毒蛇猛獸，於今真的躍出柵欄為患為禍，銳不可擋。

四、拉你進去她的房間

自夏宇的「女媧」被熱衷女性主義論者所深情托出之後，我很驚訝顏艾琳至今還沒有成為第二名被女同性戀者祭出的女性情慾書寫代表。

因為顏艾琳在詩中不但對自身女性生理特質有深入的體現：


日子剛過去，
經血沖洗過的子宮
現在很虛無地鬧著飢餓；
沒有守寡的卵子
也沒有來訪的精子。
只剩一個
吊在腹腔下方的空巢，
無父無母、
無子無孫。（潮）

同時又對道德於生活的掣肘充滿女性觀點的自覺：


如果生活很累，
道德很輕，
那麼，
卸下一切。
投入黑暗中吧！（黑暗溫泉）


「道德是一件易脫的內衣，」
「不過是貼已的褻物而已。」（水性／女性但書）

更同時展現變性／單性的情慾意象：


牠濡濡地吐出泡沫，
掩飾臉部害羞的面積。
「在海洋裡，
我不過是人間的
一枚
微小精子。」（巨鯨的自卑論）


脫光衣服的女人
垂甸甸的雙乳在飲泣……
而梳粧抬上一朵玫瑰，
早已陽萎多時。（抽象三圖．作品No.1）

誠如她那可以令人一時精神錯亂的「詩觀」所言：


寫詩像與心中的女神做愛。靈感雖如勃起，但才氣一不小心便會陽痿……

在短短三句話中迫不及待地嵌入「做愛」、「勃起」、「陽矮」三個看似男性專用的名詞，不難理解顏艾琳如何對詩、對性別拆解、對情慾書寫「思之深，詩之切」了。然而讀者或許就在這被急切拉進床第之間的踉蹌腳步裡，遺忘了細膩觀察的詩心。同樣前面一個陳克華，後頭一個顏艾琳，仍然有人撚著封建學究的山羊鬍在問：「性我可以接受，就是這詩夠不夠藝術價值的問題……」思之令人潸然絕望。

五、小孩子懂什麼？亂寫！

然而在今日的惡質寫作環境當中，勇敢極可能是比才情更珍貴的一種美德。在舊有價值系統尚未讓出他的既有利益之前，商業與圖像以其通俗化與庸俗化的美學手段，卻又悄悄沁入文學創作與產銷的各個環節，在現代詩於既有美感經驗的圈圈原地踏步了幾十年之後，此舉無異是雪上加霜，同時也加深既有主流寫作者的不安全感。而早已習慣於享用女性以偽裝的高潮取悅的主流論者、作者，在面對顏艾琳坦承女性慾望的同時，只有自承年齡已進入「慈祥期」，以避開與女性情慾正面交鋒，並對女性情慾作品先「去情慾化」，之後始得進入「討論作品」階段，這樣的作法同樣可以套用在對男性作者的「先陽萎／閹割化」後再質疑其作品藝術性的兩手策略。架著道德面孔看A片，同時又盛讚A片演員的演技感人（注意，不是演出熱情與器官偉岸），正是其言不由衷的尷尬之處。以此心態看待顏艾琳作品者，可以休矣。

六、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肏而不爽

看床戲最怕床單掀開之前，有人就在心裡默念文藝守則「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看到床單掀開又只顧器官注視根本忘了導演演員，待床單重新蓋上又立刻道德君子地宣佈：「我剛才什麼也沒看到。這真是一部爛戲。」觀眾如果一直如此，真不知道這戲還有什麼好繼續搞下去的？

七、性就是權力。權力，就是性

當然，除了勇敢，顏艾琳的作品仍充份反映了詩人的敏感與深刻。這是在顏艾琳本人所予人爽直、明朗、有點脫線又經常不自覺流露一些性感的印象之外，所不易察的細膩與柔婉。在肯定她正視與呈現女性情慾的努力之外，仍可清楚察覺她在詩中成長蛻變的痕跡，有些詩（如《瑪麗蓮夢露」）的確失之直接淺白，在藝術性上打了折扣，然而意象的明晰、精準、一語中的，讓人一讀為快，再讀回味，也正是顏艾琳的勝場。這個企圖「撩起所有陽物的鄉愁」的美麗女子，以她的不懈詩作在廿世紀末的台灣詩壇建構了一個與傳統美感對決的昂然之姿——這點她雖不甚自覺，但已是令看情色詩如在看兩個女人做愛的A片的詩壇大佬們坐立難安，起而盛讚她「大膽坦率純潔，天真而且美麗，一點也沒有淫邪之感。」

誰說邪淫就不能成詩，成好詩呢？

意圖收編顏艾琳以自重者可以休矣。

八、結語

權力，原是也有性別之分的。男性特質對男性特質，是競爭，擊垮，打壓與消滅。男性特質對女性特質則是盛讚，梳攏，收編與插入。以顏艾琳的聰明不可能不理解到這一點。而她已將這些藉由詩充份顯露，在詩壇繼《欠砍頭詩》之後，又為新世代的書寫記錄留下一個鮮明地標。在問題清楚呈現之後，她今後面臨的抉擇是：她究竟願為操控情慾的如瑪麗蓮夢露般的情色女神，還是受情慾操控的美麗純潔的芭比娃娃？

在她因為這個問題而顯露出慣有的些微憤懣而又一肚子怪主意的表情當兒，我想，我應該就此結束這篇序文的寫作。因為，誰知道新世代的作者下一波的攻擊又會選擇什麼樣的假想敵與真攻堅策略呢？陳克華不知道，顏艾琳也許也不知道。但不妨靜靜拭目以待。

不妨忘了前頭所說的一切，先以快樂無憂的心，欣賞顏艾琳好看大膽，熱情演出的《骨皮肉》。

1995年5月於天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