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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國》閱讀札記五則 施小煒
一?隧道 「鑽出縣界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了。」 這條隧道,其實是連接此界與異境的通道。隧道這頭是此界,是日常,是司空見慣,而那頭則是異境,是超日常,是陌生未知。一條隧道,串聯起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縣界」一詞,用法甚妙。日語原文是「國界」。
日本如今的「縣」,基本上就是江戶時代的藩國,由諸侯領有治理。
隧道的兩端,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國度。
—鑽出長長的隧道,那裡就是異境,是另外一個「國」了。
小說下筆伊始,寫的就是島村乘坐火車經過這條通道,由此界進入了異境。
二?此界
島村本是此界人。 此界,就是日常世界,就是一個人生於斯長於斯的斯界。對於島村來說,他的此界就是東京,這是他求學、謀生、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安身立命的地方,是他生活基盤的所在之地。
一個普通人,一般而言大多應當是在這裡居家度日、迎早送晚,度過日常生活的。而且事實上,島村似乎的確曾經也就是這樣的,但是顯而易見,他不滿足於此界那種日復一日、太過普通的日常生活。島村喜歡爬山,喜歡在山間林中閒步。於是乎,由於某個契機,島村走入了雪國這個異境,並且為之沉迷、深陷其中,然後就欲罷不能了。而且好像我們還不能夠說是「欲罷不能」,因為小說中不曾言及島村有過「欲罷」的表示。
在此界,島村應該擁有一個完整的、普通的家庭。小說儘管對此未作詳細描述,但也曾多次提及他的妻子。
然而作品從頭到尾,除卻介紹島村藉以糊口的職業,基本未曾具體描述過島村其人在此界的生活。
彷彿此界只是一個根,是一個線?轆,扯出一條長長的線,線那頭繫?一隻風箏,始終飄蕩在異境。那隻風箏,就是島村。
三?異境
雪國,就是異境。 異境,不言而喻,是與此界對峙的世界。如果說此界是日常,那麼異境就是超日常;此界是熟悉,是司空見慣,異境就是陌生,是新天新地;此界無非是理所當然,異境則可能奇幻莫測;此界意味?墨守成規,異境卻暗示?放飛自我。
小說裡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異境。
雪國裡的一個小小村落,原本只是旅行途中的經由之地,不覺之中卻成了長期滯留的生活之地了。島村把異境的體驗過成了日常生活。
這一點,截然不同於初期的旅行小說《伊豆的舞女》。
四?女性
《雪國》的主要人物除了島村,就是兩位女子:駒子與葉子。
於是理解女性,理解當時的日本女性,對理解文本而言,自然就十分重要。
讓我們來看看1945年之前日本女性的社會地位,以方便理解駒子葉子們的處境以及她們在小說中那般行事的所以然。
在當時,日本婦女是沒有政治權利的,既無被選舉權,也無選舉權。也就是說,她們只有為這個社會默默奉獻的義務,卻享受不到絲毫的權利回饋。
日本第一部選舉法於1890年實施,當時規定「男子,年滿25歲,國稅繳納額15日元以上者」方才被賦予選舉權。結果只有約1%的國民擁有選舉權。全體女性都被排除在外。
1900年對納稅額的規定做了調整,由15日元降至10日元,選民數因而倍增,但仍然僅佔人口的約2%。 1919年再度調整納稅額,降到了3日元,選民人數升至總人口的5%到6%。 1925年取消了納稅額限制,選民數總算達到了總人口的20%。
然而女性始終沒有選舉權。
另外,1908年實施的日本刑法第一百八十三條規定:「有夫之婦與人通姦,處二年以下懲役。與其相姦者亦同。」也就是說,有夫之婦與人通姦,如果其丈夫提起訴訟,就可以判處她「二年以下懲役」;然而如果是有婦之夫與人通姦,只消對方不是有夫之婦,就不能夠適用通姦罪。典型的男權社會。
這些知識,大概有助於理解駒子、葉子們是如何審視自己、審視與周邊男性的關係的吧。
順便一提:日本女性獲得選舉權與被選舉權,是在日本「二戰」戰敗之後。1946年實施的新選舉法規定年滿20歲的男女一律擁有選舉權,沒有納稅額限制—再窮,也有投票權。
五?第三人稱 小說《雪國》的敘事,採用的是第三人稱視點。
第三人稱視點(third person point of view),若依循熱奈特(Gerard Genett,1930—2018)與巴爾(Mieke Bal,1946—)的理論,大約相當於「外聚焦人」(external focalizor),這是一個「無名無姓的行為者,置身於故事之外,作為聚焦人發揮?功能」(an anonymous agent, situated outside the fabula, is functioning as focalizor)。
在《雪國》中,這個外聚焦人時時會與作為「與作品人物渾然一體的聚焦人」(character-bound focalizor)的島村「交相重疊」(coincide),這時便由島村來執行「內聚焦」(internal focalization)。而一旦聚焦人與作品人物交相重疊,那麼這個人物就擁有了相對於其他人物的技術優勢;於是讀者便將使用該人物的眼睛與意志去進行觀察,原則上趨向於接受該人物提供的視點(If the focalizor coincides with the character, that character will have a technical advantage over the other characters. The reader watches with the character’s eyes and will, in principle, be inclined to accept the vision presented by that character)。
於是我們只能接受由島村觀察體驗、由外聚焦人講述的一切,包括他帶給我們的思維定式與局限(Such a character-bound focalizor brings bias and limitation)。 結論:任何作品解讀都有其局限性。
2022年10月27日於躑躅山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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