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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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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藍小說
作者:莎莉.魯尼
       Sally Rooney
譯者:李靜宜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2年08月26日
定價:450 元
售價:35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16頁
ISBN:9786263358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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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名女子坐在飯店酒吧裡,望著門。她外表潔淨清爽:白色上衣,金髮塞在耳後。瞄了一眼顯示訊息頁面的手機螢幕之後,她又抬眼看著門。三月底的此時,酒吧很安靜,她右手邊窗外的太陽正開始沉入大西洋。時間是七點零四分。然後七點零五分,零六分。她看似意興闌珊地飛快檢查了一下指甲。七點零八分,一名男子走進門來,瘦小,黑髮,一張窄窄的臉。他四處張望,打量其他顧客的面容,然後掏出手機,查看螢幕。窗邊的女人發現他,但沒盯著他看,也不打算引起他的注意。他們兩人看起來年紀差不多,二十幾三十出頭。她沒理他,任由他站在那裡,直到他自己看見她,走過來。

妳是艾莉絲?他說。
我是,她回答說。
噢,我是菲力克斯。對不起,來晚了。

她語氣溫和地回答說:沒關係。他問她想喝什麼,然後到吧臺去點。女服務生問他最近可好,他回答說:很好,妳呢?他點了伏特加和通寧水,以及一杯啤酒。他沒拿著整瓶通寧水回座位,而是手腕一個迅速熟練的動作,就把通寧水全倒進玻璃杯裡。坐在桌邊的這女人手指敲著啤酒杯墊,等待著。自從這個男子進來之後,她顯現在外表的態度就變得更機敏,更有活力。她望著窗外的夕陽,彷彿被景色吸引了,儘管她之前完全視而不見。男子回來,放下酒,一滴啤酒濺出來,她看著那滴酒順著他的酒杯表面迅快滑落。

妳說妳剛搬到這裡來,他說,對吧?
她點頭,啜一口酒,舔舔上唇。
妳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問。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通常來說,大家不太會搬到這裡來,都是從這裡往外搬,這比較正常。妳搬來這裡不是因為工作吧?
噢,不是,不算是。

兩人瞬間互瞥一眼,證明他期待得到更進一步的解釋。她表情閃爍,彷彿還拿不定主意,接著露出不太拘謹,甚至有點意在言外的微笑。

這個嘛,我一直想找個地方搬,她說,後來我聽說鎮外有棟房子──我有個朋友認識屋主。他們一直想賣掉房子,但始終沒賣掉,後來就想在賣掉之前找人搬進來住。反正呢,我覺得住在海邊很不錯。很可能是一時衝動吧,其實。所以──但事情就是這樣,並沒有什麼別的原因。

他喝酒,聽她講。講到後來,她似乎有點緊張,略微喘不過氣來,還露出自嘲的表情。他不為所動地看著她的表演,然後放下杯子。
好吧,他說,所以妳之前住在都柏林,是嗎?

我待過很多地方,有一陣子在紐約。我是從都柏林搬來的沒錯,我想我告訴過你了。可是之前我一直住在紐約,去年才回來。
那妳住在這裡的時候打算做什麼?找工作或什麼的?
她沉吟一晌。他微笑,輕鬆靠在椅背上,眼睛仍看著她。
不好意思,問這麼多問題,他說,但我想我還沒搞清楚來龍去脈。
沒關係,我不介意。可是我不太擅長回答問題,你也看見了。
那麼,妳是做什麼工作的?這是我的最後一個問題。
她報以微笑,但表情有點緊繃。我是個作家,她說。你何不說說你是做什麼的?
啊,我做的工作不像妳這麼特別。我很想知道妳寫的是什麼,但我不會問。我在鎮外的倉庫工作。
做什麼?
嗯,做什麼,他沉思似地重覆了一遍她的問題。從貨架上取下訂購的貨品,放進推車,送去包裝。一點都不刺激。
所以你不喜歡?

當然不喜歡,他說,我恨死那個鬼地方了,可是他們又不會付錢讓我去做我喜歡的事,對吧?工作就是這樣,要是真有那麼好,你不收錢都肯做。

她微笑,說這倒是真的。窗外的天空開始變暗了,遠處露營車營地的燈一盞盞亮起:車外是海風侵蝕的冷白燈光,車窗裡則是較為溫暖的黃色燈光。吧臺的女服務生走出櫃臺,拿抹布擦拭空桌。這個名叫艾莉絲的女子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目光再度回到男子身上。

這裡的人平常有什麼休閒娛樂?她問。

和其他地方差不多吧。附近有幾家酒吧,巴利納有間夜店,開車去大概二十分鐘左右。當然也有遊樂場,不過多半都是小孩玩的。我想妳在這裡應該還沒認識什麼朋友,對吧?

我搬到這裡之後,你大概是第一個和我聊天的人。
他挑起眉毛。妳很害羞嗎?他說。
你說呢?

他們看著彼此。她似乎不再緊張,但有點疏離,而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游移,彷彿想拼湊出結論來。但經過一兩秒鐘之後,他好像覺得自己終究未能成功。

我想妳或許很害羞吧,他說。

她問他住在哪裡,他說他和朋友合租一棟房子,就在附近。他望著窗外說,從他們現在坐的地方也可以遠遠看到那棟房子,就在露營車營地再過去一點。他俯身越過桌子想指給她看,但後來又說天色太暗了。反正就在那邊,他說。就在他俯身靠近她的時候,兩人眼神相觸。她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腿。而他抽身坐好,忍住不笑。她問他爸媽是不是也還住在這裡。他說他媽媽去年過世,爸爸「天知道在哪裡」。

欸,其實,他八成是在高威還是哪裡,他又說,並沒有亡命阿根廷之類的,可是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他了。
你媽的事,我很遺憾,她說。
嗯,謝謝。
我也很久沒見過我爸了。他──不太可靠。
菲力克斯的視線從杯子抬起來。哦?他說,酒鬼,是嗎?
呃,他──你知道嗎,他很會編故事。
菲力克斯點點頭。我還以為這是妳的工作,他說。
她聽了這句話臉紅起來,讓他很意外,甚至有些驚慌。很好笑,她說,無所謂啦。你想再喝一杯嗎?

喝完第二杯,他們又喝第三杯。他問她有沒有兄弟姐妹,她說有,有個弟弟。他說他也有個兄弟。第三杯酒快喝完的時候,艾莉絲臉頰粉紅,眼神木然但明亮。而菲力克斯看起來和剛進門的時候沒有兩樣,神態和語氣都沒變。但隨著她的視線在室內游移得越來越頻繁,對周遭環境的注意力越來越渙散,他也開始更加密切且警覺地注意她。她晃動空杯子裡的冰塊,自得其樂。

你想去看看我的房子嗎?她問。我很想帶人去看,但不認識半個可以邀請的人。我是說,我想邀朋友來,只是他們散布各地。
在紐約。
大部分都在都柏林。
房子在哪裡?他說,我們可以走路過去?
當然可以。事實上,我們也非走路不可,因為我不會開車。你會嗎?
我現在當然不能開,我不會冒險的。但我會開車,我有駕照。
真的啊,她喃喃低語,好浪漫喔。你想要再喝一杯,還是我們現在就走?

他蹙起眉頭,也許是因為聽見她的這個問題,或是她這個問題的措辭,也或許是她用上了「浪漫」這個形容詞。她埋頭翻找皮包,沒抬眼看他。

好,我們走吧,有何不可呢,他說。

她站起來,開始穿外套。是一件米白色的單排釦風衣。他看著她折起一邊袖口,與另一邊衣袖齊長。站直起來,他只比她高一點點。
有多遠?他說。

她對他露出戲謔的笑容。你後悔了嗎?要是走累了,你隨時可以丟下我,掉頭離開,我很習慣。我是說走路,不是被拋棄。不過,被拋棄嘛,我或許也習慣了,不過這不是可以對陌生人坦白承認的事。

他就只是點點頭,沒回答她說的話,臉上那略顯嚴肅的表情盡是容忍,彷彿經過這一兩個鐘頭的交談之後,他已經發現她個性裡愛表現「機智」與愛用冗長贅句的這一面,決定要視而不見。離開的時候,他對女服務生道晚安。這個舉動似乎讓艾莉絲有點驚訝,她轉頭,彷彿要再看那個女人一眼。走到外面的步道時,她問他是不是認識那個服務生。在他們背後,海浪輕拍海岸,空氣冰冷。

在那裡工作的那個女生?菲力克斯說,沒錯,我認識她。席妮德。為什麼問?
她一定會覺得很好奇,你幹嘛在那裡和我聊天。
菲力克斯語氣平淡地說:她會有什麼想法也很正常。我們要往哪邊走?

艾莉絲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開始往上坡路走。她在他的語氣裡聽到了某種挑釁,甚至絕決的意味。但這並沒讓她退縮,反而讓她意志更加堅定。

為什麼,你常在那裡和女人見面嗎?她問。
他得加快腳步才跟得上她。這個問題太奇怪,他回答說。
是嗎?我想我是個奇怪的人。
要是我和別人在那裡見面,和妳有關係嗎?他說。
你的事情當然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只是好奇而已。

他似乎思索了一下,又用更平靜,但沒那麼篤定的語氣再說一遍:沒錯,我看不出來和妳有什麼關係。幾秒鐘之後,他又補上一句:提醒一下,提議要在那家飯店見面的人是妳耶。我不常去那裡。所以沒有,我並不常在那裡和別人見面,好嗎?

好,無所謂,是因為你說吧臺後面那個女生對我們為什麼見面,「會有想法也很正常」,才勾起我的好奇心。
噢,我只是相信,她應該看得出來我們在約會,他說,我就只是這個意思。

儘管沒回頭看他,但艾莉絲臉上開始露出比之前更開心的表情,或者應該說,是另一種開心。你認識的人看見你和陌生女人約會,你不在意?她問。

妳指的是會很尷尬或什麼的嗎?我不覺得有什麼困擾,不會。

沿著濱海道路往艾莉絲家走去的途中,他們聊起菲力克斯的社交生活,或許應該說是艾莉絲抓著這個話題不放,問了一個又一個問題,而菲力克斯仔細思索之後一一回答。兩人都拉高嗓音,因為海浪的聲音很大。她提出的問題,他並不意外,所以回答得很快,只是都很簡短,除了她直接問到的事情之外,什麼資訊都不多透露。他告訴她,他往來的多半是以前在學校認識,或現在因為工作而認識的人。這兩個圈子略有重疊,但並不太多。他沒反問她問題,或許是因為她之前對他所提出的問題反應冷漠的緣故,但也或許是因為他不再有興趣了。

到了,她終於說。
在哪裡?

她拉開一道小小的白色大門,說:這裡。他停下腳步,看著位在斜坡上方,翠綠花園盡頭的這幢房子。所有的窗戶都是暗的,看不見房子立面的任何細節,但他的表情清清楚楚顯示,他知道他們人在哪裡。

妳住在牧師宅邸?他說。

噢,我不曉得你知道這個地方。我在酒吧的時候就該告訴你了,我並不是想要故作神祕。

她拉著大門,等他進來。他跟著她走進大門,但眼睛仍然凝望著這幢矗立在他們上方,俯望大海的房子。周圍黝暗的綠色花園在風中颯颯作響。她步履輕盈地沿步道往上走,一面在皮包裡掏找鑰匙。鑰匙的聲音清晰可聞,就在皮包的某處,但她好像找不著。他站在那裡,什麼也沒說。她為耽擱了這麼久而道歉,然後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照亮皮包內裡,也在房子門階上映出一道冰冷的灰光。他雙手插在口袋裡。找到了,她說,然後打開門鎖。

門裡是個寬敞的玄關,鋪有紅黑花紋的磁磚。上方是盞石紋玻璃燈罩的燈,牆邊一張精巧細長的小桌,擺了隻木雕水獺。她把鑰匙丟在桌上,迅速瞥了牆上那面有污漬的幽暗鏡子一眼。

妳自己一個人租了這整棟房子?他說。

我知道,她說,這房子真的太大了,要讓屋子暖和起來得花好多錢。可是這房子很漂亮,對不對?而且他們沒收我租金。我們到廚房去?我把暖氣打開。

他跟著她穿過玄關,走進寬闊的廚房,一邊是整排固定的廚具,另一邊有張餐桌。水槽上方是一扇面對後院的窗。他站在廚房門口,等她去櫃子裡找東西。她轉頭看他。

你想坐就坐下吧,她說,但你如果喜歡站著,那就繼續站著也沒關係。你要喝杯葡萄酒嗎?我這裡只有葡萄酒,沒別的酒。不過,我想先喝杯水。

如果妳真是作家的話,那妳寫的是什麼東西呢?

她轉身,有點困惑。如果我真是作家?她說。你該不會以為我是在騙你吧?如果我想騙你,應該會捏造個更好的說法吧。我是小說家。我寫書。

妳靠寫書賺錢,對吧?

她彷彿意識到這個問題另有深意,於是又瞥了他一眼,才繼續倒水。是啊,我是,她說。他還是看著她,然後在餐桌旁坐下。餐椅的椅座是黃褐色皺紋布面,襯有厚墊。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整潔非常。他食指指尖搓搓光滑的桌布。她把一杯水擺在他面前,然後也找張餐椅坐下。

你以前來過這裡嗎?她說,你知道這個地方。
我沒來過,只是從小就知道這個地方。我不認識住在這裡的人。
我自己也不太認識。屋主是一對年紀比較大的夫婦。太太是藝術家,我想。
他點點頭,沒說什麼。
如果你想看看的話,我可以帶你逛一圈,她說。

他還是什麼都沒說,這次甚至連頭都沒點。她並沒因此而顯得心煩意亂,彷彿只是印證了她心裡一直醞釀著的懷疑,再次開口時,仍舊是那平板單調,近乎嘲諷的語氣。

你一定覺得我瘋了,竟然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裡,她說。

免費住?他回答說,去你的,不住才是瘋了。他毫不彆扭地打個哈欠,看看窗外,又或者只是看著窗戶,因為外面很暗,玻璃只能映出室內的景物。我很好奇,這裡有幾間臥房?他問。

四間。
妳住哪間?

聽到這個唐突的問題,她起初眼睛動也不動,繼續瞪著她的玻璃杯,幾秒鐘之後,才抬起目光看他。在樓上,她說,臥房全部都在樓上,你要我帶你去看看嗎?

有何不可呢,他說。

他們從餐桌旁起身。二樓樓梯平臺鋪了條綴灰色流蘇的土耳其地毯。艾莉絲推開她的房門,打開一盞小立燈。左邊是張大雙人床,地板沒鋪地毯。有面牆嵌有壁爐,爐面貼碧玉色的磁磚。右邊,一扇可上下拉開的大窗俯瞰海洋,望向幽深的暗黑處。菲力克斯走到窗前,靠近玻璃,讓自己的暗影遮住反射的燈光。

這裡白天的風景一定很好,菲力克斯說。
艾莉絲還是站在門邊。是啊,很漂亮,她說,但其實傍晚的時候更漂亮。
窗前的他轉身,用鑒賞的目光打量屋裡的其他東西,而艾莉絲則看著他。
很棒,他總結說,很棒的房間。妳待在這裡的時候準備寫書嗎?
我想我應該會寫寫看。
妳寫的是什麼樣的書?
噢,我也不知道,她說,關於人的吧。
這樣有點太含糊了。妳寫的是哪一種人,像妳這樣的人?
她平靜地看著他,彷彿要告訴他:她知道他玩的是什麼遊戲,也許,只要他玩得夠好,她甚至會讓他贏。
你認為我是哪一種人?

她平靜冷淡的目光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他,他發出尖叫似的短促笑聲。欸,這個嘛,他說,我才剛認識妳幾個鐘頭,還沒辦法斷定妳是哪一種人。

那你斷定之後會告訴我吧,我希望。
或許會。

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她就這樣站在房間裡,靜靜的,一動也不動,看著他走動,假裝欣賞各種東西。他們知道,他們兩人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雖然他們也都無法清楚解釋自己怎麼會知道。他繼續到處看,她不為所動地等待,直到最後,或許是已經沒有力氣再延緩無可避免的事情發生,所以他謝謝她,走出房間。她送他走下樓梯──走到一半。她站在樓梯上,看著他走出前門。這是無可避免的事。他倆事後都覺得很不好受,也都不太確定這天晚上為何會以這樣的失敗收場。獨自站在樓梯上,她回頭看著二樓樓梯口。順著視線望去,她發現自己的房門沒關,透過樓梯欄杆,瞥見裡面的一小片白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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