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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
．黃錦樹（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講師）
不刻意標榜前衛，也幾乎不措意於時代流行的本土鄉土社會寫實後設殖民後現代肛交人獸交虛擬真實虛擬虛擬甚至於「不知伊於胡底」的百無聊賴花枝特技；小說家張貴興甘於寂寞的置身事外，既不怨毒也不輕蔑，以他自己的節拍持續粹化經營他的夢土，以及夢土裡的可能世界。以熱帶蟲魚鳥獸花草樹木人物事跡，織就他的浪漫傳奇。
《群象》承繼「伏虎」、《賽蓮之歌》、《頑皮家族》以來的傳奇寫意風致，只是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這並不在於作者這回寫了砂共－砂共之於張貴興的浪漫傳奇，猶如東北土匪之於司馬中原的原鄉神話；也不在於與當地的歷史產生肢體的碰觸－當地歷史之作者，也並不比一場常態性的空前大雷雨來得具體而真切。這部作品特別之處在於，作者透過一個可以聯結諸事物的奇異事物－象－以文學的方式對南洋華人宿命的內在中國進行思考。
群象的傳說，心向紅色祖國的人民軍領袖同時是獵象者；尋找失蹤的群象和建構並不明確的虛無理想是平行的，象的寓意於焉可見。一場又一場叢林裡的華美殺戮和原始的交配、遺精，充斥的中國符碼－經由器物、山水畫、書法、中國古典文學、南來知識分子的身影和呢喃、老毛的霸王詩、老共的革命口號，以及作者刻意經營的南洋與中國物遠古時代的血緣譜系聯想－源於中國，或源於南洋－想像中的龍、草澤中的鱷、叢林裡的象、洞窟裡的「原人」骨殖，以建構它們之間想像的本質性關係。是以不止「長屋處處有中國」，即使是叢林深處也「處處有中國」，只要被那些滿腦子「紅龍」的龍子龍孫在那兒吃喝拉撒及「想像」過。而這樣的（美學的、政治的、歷史的）符號操作除了部分有歷史的依據之外，其建構原則，也即是「得意忘象」的象－心象、意象、象喻、象徵－相像、好像、不像。而本書最值得注意之處或許就在於作者淋漓盡致的實踐了這樣的美學建構原則，從題旨的深處到表面的文字，從內容到形式，切入以致顛覆、置換革命浪漫主義者們的紅色中國想像，以象尋象，以象補象，以象忘象－以文字為群象。
所以，象即是文字本身。這也是這本小說之所以成立的先決條件：必須在基礎的文字層次進行象的操作。作者在這方面下了頗大的功夫，有限度的制約白話「水清無魚」似的通順，一定程度的回歸文言化的凝煉；同時刻意的用了許多在白話書寫中呈報廢狀態的罕用字，以召喚隸定為扁平族以後被罷黜的漢字之形「象」。文字的如此這般，使得小說中對於雨林的詭麗描繪，竟呈現出些許漢賦的富麗；巧構形式之言，狀其無可名狀。文字的煉金術，把婆羅洲雨林的意象化為一幅中國織錦；讓它原始而不馴的草莽，化為已被（漢字）開發狀態。其原象，反而不可究詰矣。
《韓非子，解老》：「人希見其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按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小說裡井中群象之牙竟爾不朽，或許正是機竅所在。
～原載1998.03.26《中國時報》開卷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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