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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序
台灣版的《失樂園》情欲書寫
.李昂
誰瞭解女人的情欲,並在書寫中作完善的表達?
毫無疑問的,當女性尚無機會大量投入書寫這個以男人為主控的範疇時,我們只能例舉福樓拜爾筆下的《包法利夫人》,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或者,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艷、金大班、玉卿嫂……。
再或者,我們只能有點心虛的也將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也列入其中?
然後,我們一一審視起這些男作家,發現不少研究指出,當福樓拜說出:我,即是包法利夫人時,他被列入同志行列。而勞倫斯與女人間的複雜關係,更被懷疑他的「性向」根本不在異性。
是不是因此可以簡化且不需負什麼責任的說:是啊!當女人少有機會站出來書寫女人的情欲時,成功的書寫出部分女性情欲的是男作家,而且是──男同志作家。
我個人也曾因此沉醉在這個「迷思」之中。當我的小說有機會改編成為影像時,有一個男同志導演提出:因為是同志(所以雖是個男導演),才能瞭解小說中女主角受性迫害的痛苦。
更明白一點的講,是被強迫插入的痛苦,這當然是「異性戀」男導演不會有的經驗。
我為這個理由極力促成此男導演來拍我的小說,但結果,很抱歉,並不曾因此而有所不同,或藝術性上有較高的成就。
但對這個可能跨越男/女性愛領域的書寫,是否可能拓展一個新的情欲書寫空間,老實說,仍是我一直深感興趣的。
所以當有機會閱讀許佑生的作品《紅杏》時,我是抱著準備接受驚喜的心情。除了許佑生是公開的「出櫃」男同志外,他以另個筆名寫的一些情色小說,有些部分真令我拍案叫絕、非常喜愛。
《紅杏》一路讀來,雖是個好看的女性外遇小說,但由男同志作家寫來是否因而有所不同──當然指對女性的身體、情欲,男性的身體、欲望的描繪。老實說,並未有我刻意想找尋的特異之處。
然許佑生特殊的「男同志寫女性情欲」身分,仍使得閱讀《紅杏》充滿趣味。因為,我們會看到作者用力的對女性身體情欲描寫,好像生怕寫得不夠「女性」似的,更企圖表現得十分周延且面面俱到。
而男性在《紅杏》中,則被簡化為三個程式:
1.只能進去攪和兩三下的丈夫。
2.不斷抽插性愛機器的外遇前男友。
3.不舉但舌頭手指一流的善調情情聖。
《紅杏》當然只是許佑生小說中的一本,只能算個例,不足以此對「男同志寫女性情欲」大作性心理分析。但,原本以為是為男同志,會對異性戀男性的身體、情欲「該有」的著重與描寫,全然付之闕如。雖說作者強調女主角采華在三個男人身上分別追求到家庭、性、愛情的圓滿,但《紅杏》中對異性戀男人如此「支解」,相較於許佑生在寫同性戀男人時的活色生香,真不可同日而語。
因而,閱讀《紅杏》看到一位解放性、愛如此政治正確的女人,加上三個在性、愛上充滿缺憾的男人,這場「男同志書寫的女性情欲」,實在足以作為文本進行多方面的分析。
這是閱讀《紅杏》的第一個面相。
第二個面相應該是──
如果撇除作者的男同志身分,及標榜的女性情欲書寫,我們會看到什麼?
老實說,我看到了台灣版的《失樂園》。
有趣且弔詭的在於──對女人有如此多經驗、稱句「老色鬼」大概不為過的渡邊淳一,用旅行、食物、不同的陪襯(花樣)經營的性愛場面,在《紅杏》中也不乏此類手法。當然,食色混為一談(寫)本就是最近台灣的流行,《紅杏》一路寫來著重於此本也天經地義。但如果一個異性戀老色鬼作家與男同志,對女性的情欲基本表現有類似的看法,那麼,我們是不是能提出以下問題:
異性戀老色鬼作家的確瞭解女人情欲──由大量經驗得知。
男同志作家也的確瞭解女人──由?得知。
或者:
以上二者瞭解的女性情欲,可能參雜許多刻版印象,而這些刻版印象,是長期男性主導、書寫下的產物?
女性的情欲過往由男作家寫來,呈現的會不會是男人期待、以為的女性情欲?尤其是當女人自己也作假──比如易於扮演的高潮。女性本身表現於外的,原就為取悅男人,如此焉能不假?(當然,我們也不敢以為,女性寫自己的情慾即「真實」,很可能也是另種以男人觀看下的扭曲。)
走筆至此,我要強調,我並無意全然貶低上述這類作家的刻版印象女性情欲書寫。尤其深懂門道者如渡邊淳一,讓我們相信,一個有許多女人性經驗的男人,所知道、觀察到的女性情欲,絕不容忽視。在女人間尚可坦誠交流彼此情欲的其時,這類有經驗的男人匯集的女人情欲反應,實質上多過一般女性對女性情欲的個人認知局限。
這便也是許佑生在《紅杏》中,能給台灣讀者的借鏡與討論之處。儘管許佑生或許未曾在「男同志寫女性情欲」間,開拓一片明顯的特質與空間。但在一個男同志如此「用心用力」的鋪排種種性愛場面、性愛可能時,他事實上也為較寬廣的情欲空間,播下了種子。更不用講《紅杏》中偶爾神來之筆的驚訝之處。
作為累積「情色小說」的基地,建立台灣的「情色烏托邦」,《紅杏》女主角采華的悠游於男、色之間的自處之道,值得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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