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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養生活命的清水
．許佑生
1.
在這些年的來來去去旅行之中，有一趟旅程不時會飄進我的腦海裡，激起層層漣漪，就是前往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的經歷。
荷京中央車站前，是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路，街旁林立著販售紀念品的商家，紛紛把放置風景明信片的鐵架子，往外擺在行人徒步區，構成了一片花花綠綠的佈景。我立即被吸引，駐足觀賞，宛如轉動風車那樣，伸手旋轉著鐵架，讓一張張漂亮的明信片在我眼前翻飛。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跟普通的明信片一樣，是當地鮮麗明媚的風光、街景。然後，我大吃了一驚，那是甚麼東西啊？乍看無比眼熟，卻一時沒搞清楚來頭。及至多看幾眼，喔，我才恍然大悟，那……不正是男生、女生的性器官特寫嗎？
我有沒有看走眼哪？
當然，它們不是大剌剌地就將人類的私處，以精美印刷纖毫畢露呈現。它們是一幅幅幽默手法的變形創作，例如，把男性的整串下體，連莖帶卵，畫成了一隻天鵝戲水圖，於是乎，兩粒蛋蛋成了鵝的肥胖身軀，陰莖彎拱如一條長長的頸子，龜頭則變成鵝的面部。
至於女性陰部，竟被塞進了一顆假眼珠，所以局部拍起來，若不仔細看，真的跟一隻睜開的眼睛無異，在注視著你。
這些或漫畫或攝影的明信片，雖然都用上了最不可告人的材料，但是加上一點趣味、創意的轉換，就搖身一變，化解了強烈的尷尬、羞恥，而讓人莞爾一笑。
其他的明信片上，也多的是裸露的女體、男體，輕鬆大方地秀出來，而且就秀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上，連童叟都可以一眼望見。
這不僅是一幕別開生面的他國街景，對我而言，也是一種異國文化的衝擊。光天化日之下，這些在我的家鄉，可能被視作魑魅魍魎的人類私處，遮掩都來不及，怎麼在人家的國度中，竟能杵在大馬路上昭告天下？警察也不取締，民眾也不驚慌？人人看了也是相安無事？
接著我繼續往前走，就在幾步之遙的地方，是一家別緻的門面，上前一瞧，哈，二度驚奇，發現居然是「性博物館」（sex museum）。
買了票入內，我從一樓起，逐層拾級而上，一路見證著人類的性愛歷史與文化。其中琳琅滿目，包括了中國的細筆春宮畫、各國最早的情趣用品、春色無邊的黑白攝影、藝術家的意淫之作等，洩露了人類的旖旎想頭真是豐富，見證者無不歎為觀止。
但是真正讓我一趟逛下來嘖嘖稱奇的，並非那些挑逗耳目的物件與畫面，而是我深深有感於，這個有意思的民族，竟然會想到去把性、色這種極富爭議的東西，那麼正經地、自然地、大費周章地當成了博物館藏？
反過來看看在我的家鄉，很多學者、政客、道德家、憂心忡忡的社會人士，都在忙著發表意見，說情色的散布會導致強暴與猥褻案件的增加，而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圍堵的同時；在北歐和以荷蘭為例的西歐，情色的素材簡直就像每天的三餐、白開水稀鬆平常，而根據調查，這些地區的性犯罪比率往往低得跌破東方專家的眼鏡，以事實反駁了這邊自己嚇自己的說法。
在性博物館裡，我的感觸良深。我們的教育，包含家庭教育到學校教育，甚至社會教育，都很少教我們怎樣以成熟的心態，來面對身體、面對情慾，以致即使成年了，結了婚，或是晉級身為父母了，仍然拿捏不準分寸，處理情慾的能力普遍偏低。尤其是夫妻之間，兩個無法充分學習情慾竅門的男女，廝守在一個屋頂下，更容易漏水連連。
這幾年，我到處旅行，參看了許多文化，益加確認健康的裸體，與浪漫的情慾，都是通往人生幸福的入場券。但是從小到大，我們的文化與教育系統，並不太提供給我們這一方面的啟蒙和建樹，全然讓大家瞎摸胡碰。
在這種陰霾威脅下，我們害怕所有的情色嫌疑，以致沒有能力去分辨好的情色，與壞的情色，於是就像把一座污水池與清水池並置—從政府到民間，我們面對情慾的政策，正是如此荒謬。結果，為了恐懼污水的傷害，我們的自保之道，竟是索性連養生活命的清水也不喝了。
也就是說，我們似乎成功地將情色驅趕，與生活隔離開來；但是同樣的，我們也因此失去了情色的餵養，而成為沒被清水好好灌溉的委頓花朵。
然而回想當初，大大方方在阿姆斯特丹逛了一圈性博物館，我拋開了在台灣所受的情慾教育累積的尷尬與羞愧，竟反而感到舒適放鬆。
我輕易找出了原因，實在都是因為這裡的人們的態度、文化的氣氛使然，透過這一支民族對性的怡然自得，讓我不覺得是在偷偷摸摸作壞事，而是非常自在地欣賞人類的情慾真相，感受情慾的美好。
2.
這個難忘的體驗，從那時起一直影響著我。
台灣沒有所謂的性博物館，但是每天社會新聞版面的那些緋聞、醜聞、傳聞，卻比我在阿姆斯特丹性博物館內看到的還要聳動、煽情、挑釁兼挑逗。
我不禁在想，我們社會的多數人是不是因此都活在「說一套作一套」的情慾模式裡，如此一來比較順應與論，方便過日子。結果，浸淫日久，大家互相感染，形成牽制效應，誰都不肯在表面上大方承認、輕鬆享受，而要嗤牙咧嘴討伐情慾，然後在無人撞見的背地裡又是另一副耽溺的嘴臉！
以我長期的觀察，在這樣敵視情慾的氛圍中，男性尚有發洩管道，女性受到的壓抑、封鎖則是既深且鉅。身為一個小說創作者，這種領悟經常提醒我，要鑽入箇中的曲巷幽徑，嘗試找到某些可能的出路。
這就是我的上一本小說《花痴》的寫作緣起，半年後，《紅杏》出版，我對此一題材的關注依舊沒變，仍延續了女性情慾的路線。
從《花痴》上市後，我收到了許多讀者的回應，最多的自然是女性。有人對我能去體會描述女性的幽微情慾，認為細膩到家，成功做了代言；也有人覺得我是以一位男同志的身分，假借女性角色，偷渡了對男色的窺探。
種種說詞，我都當成是每一片不同面向的鏡子，在幫我照見情慾的真面目。
《紅杏》的難度比《花痴》來得高，要寫出婚姻的真實滋味，常常就像熬一鍋酸甜苦辣的四味湯，每一味都要抓到精髓，比重恰恰好，才不會煮出不知所云的四不像。
已婚者的情慾出了軌，不是只有在外遇的奇情上打轉，心理的起伏、關係的變化、日常生活的牽引，都是經營的重點，而這些均非巧妙的想像力就可以應付，必須借重對婚姻這一杯「如
人飲水冷暖自知」的汁液，有深入的了解與觀察。
我所以才會將《紅杏》視為寫作以來最大的挑戰，過程中負擔很大，但相對地，完成之後，也帶來最安慰的感受。
這本小說的1/3篇幅，我是在希臘愛琴海上從一個小島，渡船越過一個小島，一站站旅行的時候寫的，成為我最特殊的寫作經驗。
本文所附上的照片，便是我在米克諾斯（Mykonos）島上一家旅館客房的攝影，從房間內往外拍，是一片湛藍的海洋，與白色的屋頂，綴著些許綠意，遠方還停泊了一艘大型渡輪。對了，窗櫺是藍得叫人心口發顫的顏色。
我天天打開手提電腦，座位就正對著這樣海闊天空的窗景，我的心靈似乎獲得了自由，寫作成了迷人的飛翔時光。
從阿姆斯特丹到希臘小島，我學到了自由與誠實，也很享受地浸淫其中，而這兩個詞語的真義，若能放進《紅杏》中一併解讀，或許更為耐人尋味吧。
本書很榮幸能邀請到李昂小姐的序，在情慾的小說創作方面，她是前輩，我也一直是她忠實的讀者。我個人相當欽佩她在這條通往桃花源的煤炭路上執著前進的熱誠與勇氣，前一陣子，她推出《禁色的暗夜》，打出了情色小說集的旗幟，等於向這個傳統、溫吞的社會作鬼臉，真是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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