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了(日漢對照˙精裝有聲版)(WHA1365)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香港中和
作者：堀辰雄
       堀辰雄
譯者：施小煒
出版社：香港中和
出版日期：2019年01月18日
定價：400 元
售價：316 元(約79折)
開本：32開／精裝／216頁
ISBN：9789888466559

【序曲】

▼  序曲

　　那些連綿夏日，當你站在遍地芒草叢生的草原中聚精會神地作畫，我便總是橫身斜躺在近旁的一株白樺樹蔭裡。於是到了黃昏時分，你擱下畫筆來到我的身畔，隨之便會有一段時間，我們倆伸手摟著彼此的肩膀，極目遠眺天際那唯獨周緣鑲著茜紅色的大團積雨雲覆蓋下的地平線。從暮色蒼茫的地平線邊，彷彿反倒有某種生命正待降生一般……

　　就在這樣的一個午後，（那是一個已近秋令的日子）我們倆將你畫了半截的畫作?在畫架上，躺在那棵白樺樹蔭裡啃著水果。流沙般的雲彩拂掠過蒼穹。這時，忽然一陣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我們的頭頂上，在枝葉間偶一探臉的那一抹湛藍忽而舒展忽而收捲。幾乎與此同時，我們聽見草叢裡傳來了呯的一聲物體倒地的聲響。好像是我們扔在那裡不顧的油畫連同畫架一道摔倒的響聲。你便想立即起身前去，我卻硬將你一把拉住，不放你離開我的身畔，彷彿不願失去眼前這一瞬間裡的某樣東西似的。你則聽任我如此施為。

　　風乍起。合當奮意向人生。

　　我將手搭在偎依著我的你的肩頭，口中反覆吟誦著這行陡然脫口而出的詩句。然後你終於掙脫我，起身離去。尚未乾透的畫布在此期間已然黏滿了草葉。你一面將它重新?在畫架上，用調色刀艱難地剔除那些草葉，一面說道：
　　「這可好，要是叫父親瞧見了……」
　　你扭過臉來望著我，露出略帶曖昧的微笑。
　　「再過兩三天，父親就要來啦！」

　　一日清晨，我們徜徉在森林間，你突然這麼開口說道。我彷彿不悅似的沉默不言。於是你望著我這副神態，聲音微微有些喑啞地，再度開口道：
「那樣的話，像這樣的散步也不成啦。」
　　「甭管像怎樣的散步，只要想，就能夠成。」
　　我似乎猶自心存不悅，分明感受到你不無憂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卻裝出一副更為我們頭頂上樹梢間那毫無來由的喧呶聲奪去了注意力的模樣。
　　「父親可是不會讓我離開他的喲。」
　　我終於按捺不住，用差不多可算是焦灼的眼神，回視你：
　　「那就是說，咱倆這就得分道揚鑣嘍？」
　　「這不是沒有辦法嗎？」
　　說罷，你似乎萬念俱灰，努力要衝我做出微笑的模樣。啊啊，那時候你的面色，甚至連你的唇色，都是何等蒼白！
　　「怎麼變化會如此之大呢？看上去明明是把一切悉數交託給了我的樣子嘛……」
　　我滿臉的百思不解，沿著裸露的樹根愈來愈多的狹仄山道，讓你走在數武之前，步履維艱地走去。那一帶看來已入叢林深處，空氣冷森森的。隨處可見小小的水澤侵蝕進林間來。突然，我的腦海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你會不會就像對待我這個今年夏天才偶然相逢的人也這般溫順一樣— 不，甚或更有過之— 對你的父親，以及也包括你父親在內的、始終支配著你一切的人們，也百依百順呢？……「節子！如果你當真是那樣一個人，我大概會更加喜歡你吧。等到我的生活前景再穩定一些，我非去迎娶你不可，而在那之前，你就待在你父親的身邊，就像現在這個樣子便好……」

　　這些話，我只說給了自己一人聽，卻彷彿要徵求你同意似的，猛然抓住你的手。你便聽由我抓著它。然後我倆就這麼手牽著手，佇立在一灣水澤前，默默無言，心情黯淡地凝視著陽光穿過無數枝條葳蕤縱橫的低矮灌木間隙，最終斑斑點點地抵落在小小水澤最底處叢生於樹木下的蕨類之上。這枝葉間泄露的縷縷陽光直至抵落那裡之前，始終在似有似無的微風中搖曳不止。

　　又過了兩三日之後的一個傍晚，我在餐廳裡找到了正在共進晚餐的你和前來接你回家的父親。你笨拙地將後背對著我。守在父親身畔時你差不多是無意之間流露出的神態和舉止，讓我感覺到你彷彿是一個我從未謀面的陌生女郎。

「就算我呼喚她的名字……」我自言自語道，「大概那丫頭也會毫不在乎地對我不理不睬吧。好像根本就不是我在呼喚她一般……」

　　那一晚，我百無聊賴地獨自出門散步歸來後，又在旅舍闃然無人的庭院裡久久徊徨。天香百合香氛飄溢。我茫然凝望著旅舍兩三隻猶自燈光漏泄的窗戶。須臾，似乎有霧靄冉冉升起。彷彿是對它心存畏懼似的，窗口的燈光一盞盞地熄滅了去，於是整座旅舍終於沉入一片漆黑之中。就在這時，傳來吱呀一聲輕響，一頁窗扇緩緩開啟，只見一個身著薔薇色睡衣似衣物的妙齡女郎憑窗靜立。那便是你……

　　我至今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你們離去之後，日復一日始終壓迫著我心靈的、那種類乎哀傷的幸福氛圍。

　　我終日在旅舍裡閉門索居，並且重新拾起為了你的緣故而拋擲已久的工作。連自己都沒有意料到，我居然能夠那般平靜地埋頭工作。未幾，一切都移徙進入了另一季節，而就在自己也行將啟程離去的前一日，我時隔多日之後出門散步去了。

　　秋，令林中變得雜亂紛紜、面目全非。殘葉稀疏的樹木從其枝丫間，讓人去樓空的別墅露台探身展露在迢迢的前方。菌類潤濕的氣味羼雜在落葉的氣味裡。這出人意料的季節推移， — 自與你一別之後，光陰不知不覺之中消逝如飛，令我難禁異樣之感。是否在我心中存在著某種確信，覺得我與你被生生拆散只是一時之厄，因而就連這樣的時光流逝，於我而言也變得擁有了與迄今全然不同的意義？……對此，在稍後不久我徹底究明之前，一直就已隱隱約約地有所感知。

　　十多分鐘後，我走到叢林的盡頭，踏入芒草遍野叢生的草原之中，面前豁然開朗一覽無餘，連遙遠的地平線也盡收眼底。於是我在一旁葉片已然發黃的一株白樺樹蔭裡橫身躺下。此地就是這年夏日裡，我像此刻一樣斜躺著看你作畫的去處。當時幾乎始終遮蔽在積雨雲後的地平線上，如今卻連不知其名的遙遠山脈，也撥開搖曳不已的芒草梢尖上的蒼穹，將其輪廓一一清晰地顯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