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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世界歷代經典寶庫
作者:奧斯卡.王爾德
       Oscar Wilde
譯者:顧湘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2年12月23日
定價:450 元
售價:35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精裝/304頁
ISBN:97862635326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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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畫室

畫室裡充滿著濃濃的玫瑰花香,而當夏日輕風拂動花園中的樹叢,馥郁的丁香的芬芳,或是更清淡的粉色鐵海棠花的香氣也從開著的門飄進來。
亨利·沃頓勛爵躺在堆滿波斯軟墊的沙發一角,像往常一樣抽了數不清的菸,剛好能看見蜜香蜜色的金鏈花閃著光,它的枝條顫動著,彷彿經受不住花朵熾焰般的美;飛鳥不時在巨大的窗戶前垂著的長長的柞蠶絲窗簾上灑落奇妙的影子,帶來一種稍縱即逝的日本情調,讓他想起那些面色蒼白如玉的東京畫家,他們追求藉由靜態的藝術來表現運動和速度。蜜蜂悶聲嘟噥著闖進久未修刈的高高草叢,或沒完沒了地繞著蔓生的忍冬的花--那花就像灰撲撲的鍍金喇叭,使得沉寂更顯壓抑。倫敦的喧囂隱約可聞,猶如遠處管風琴的低語。
房間中央,豎著的畫架上夾著一幅俊美絕倫的青年男子的立像,在它前面坐著畫家巴茲爾·霍爾沃德,幾年前他突然失蹤,轟動一時,引起了諸多離奇的猜測。
畫家看著這個優雅清秀的形象如此精巧地展現在自己的藝術作品中,臉上泛起一抹愉快的微笑,那微笑像是要留在那裡久久不散。但他突然站起身,閉上雙眼,用手捂住了眼睛,彷彿要把某個怪夢關在腦子裡,生怕從這個夢裡醒來。
「這是你最好的作品,巴茲爾,你畫過的最好的畫,」亨利·沃頓勛爵懶洋洋地說,「明年你一定得把它送到格羅夫納去。畫院太大太庸俗了。每次我去,不是人太多沒法看畫,糟糕得很,就是畫太多卻看不見人,那更糟糕。只有格羅夫納好。」
「我覺得我哪裡也不會送去的,」他說,把頭往後一甩,在牛津的時候朋友常常笑他這個怪動作,「嗯,我哪裡也不送。」
亨利勛爵揚起眉毛,目光穿過他那帶著濃濃鴉片味的菸上升起的淡藍色煙圈,驚訝地望著他:「哪裡也不送?親愛的朋友,為什麼?有什麼理由嗎?你們畫家真是些怪人!為了出名什麼都肯做,有了名,好像又想把名氣扔掉。你這是在犯傻啊,因為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談論更糟糕,那就是沒人談論你。這樣一幅畫像會讓你超出所有英國年輕畫家一大截,還會讓老畫家嫉妒不已--如果老人還有什麼感情可以動一動的話。」
「我知道你會笑我,」他回答說,「但我真的不能把它送去展覽。我在裡面畫了太多我自己的東西。」
亨利勛爵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笑了起來。
「好吧,我知道你會笑的,但反正就是這樣。」
「畫了太多你自己的東西!不好意思,巴茲爾,我不知道你這麼虛榮;我真看不出你和這個年輕的阿多尼斯有什麼像的地方,你的臉那麼硬,頭髮像煤一樣黑,他呢,就像是用象牙和玫瑰葉做的。哎呀,我親愛的巴茲爾,他就是一位納西瑟斯,而你--嗯,當然你一看就很聰明,還有一堆優點,可是美,真正的美,看起來很聰明的面孔沒有這個。聰明本身是一種會被凸顯和放大的東西,有損任何一張臉的和諧。人一坐下來思考,整個人就變成一個鼻子,或一個額頭,或者別的什麼可怕的東西。看看那些在知識界有成就的人,真是醜透了啊!當然,除了教會的人,可是教會的人不思考啊,一個主教到了八十歲還在說他十八歲時別人告訴他的那些話,當然看起來就很可愛啦。你這位神祕的年輕朋友,你還沒告訴我他叫什麼,但他的畫像真吸引我,我相信他肯定從來不思考。他是個沒頭腦的美麗生物。冬天我們沒有花看的時候,他就應該一直待在這裡;夏天我們想讓聰明的腦子別轉得太熱的時候,他也應該一直待在這裡。別想得太美了,巴茲爾,你一點也不像他。」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哈里(譯注:亨利的暱稱),」藝術家答道,「我當然不像他,這我很清楚。實際上,我要是像他那樣,我還會滿難過的。你聳什麼肩膀?我說的是實話。長相和頭腦出類拔萃都是一種不幸的宿命,只能像狗一樣跟在帝王不穩的腳步後面的不幸的宿命。平平無奇最好。這個世界上醜人和笨人日子最好過,他們可以坐在那裡,呆呆地張著嘴看戲。如果他們對勝利一無所知,至少也不會深刻地認識到失敗。他們過的是我們都該那麼過的日子--太平靜好,無動於衷,無憂無慮。他們沒有殺傷力,也不會受到傷害。你的地位和財富,哈里;我的頭腦,就這麼說吧--我的藝術,不管它有多少價值;還有道林·格雷的美貌--這些上天給我們的東西,都讓我們很累的,辛苦得很。」
「道林·格雷?他叫這個呀?」亨利勛爵問道,一邊穿過畫室,朝巴茲爾·霍爾沃德走來。
「對,他叫這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哦,我不會解釋。我非常非常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不會告訴任何人他叫什麼,好像會把他們的一部分交給別人一樣。我已經漸漸喜歡上有祕密了,好像只有祕密能讓我們的現代生活變得玄妙神奇。一樣普通的事物,只要有人把它藏起來,就會變得有意思。我出城的時候也不告訴別人我要去哪裡,一說,我自己就覺得沒那麼有意思了。可以說這是個愚蠢的習慣,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它好像讓生活浪漫了許多。你一定覺得我很傻吧?」
「一點也不,」亨利勛爵回答說,「一點也不傻,我親愛的巴茲爾。你好像忘了我結婚了,而婚姻的魅力之一就是:它使婚姻中的雙方都必須過著一種欺騙的生活。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妻子在哪裡,她也從來不知道我在幹什麼。當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們偶爾也會見面,一起出去吃個飯,或者去公爵那裡--我們就擺出最正經的面孔,講些最荒誕的鬼話。我妻子在這方面很在行--事實上,比我強得多。她從來不會搞混約會日期,而我老是搞錯。不過她識破我的時候也不會大吵大鬧,有時我倒希望她能鬧一鬧,但她就只是嘲笑我。」
「我不喜歡你這樣談論你的婚姻生活,哈里,」巴茲爾·霍爾沃德一邊往通向花園的門走,一邊說,「你一定是非常好的丈夫,只是為自己太遵守道德標準而感到難為情。你是非常好的人,嘴巴上從來不講道學,卻從不做錯事。你只是擺出玩世不恭的姿態來。」
「順其自然才是一種姿態,而且是我所知道最讓人惱火的姿態。」亨利勛爵笑著大聲說。這兩個年輕人一起走到花園裡一棵高大的月桂樹下,在樹蔭下的長竹椅上坐了下來。陽光順著光潔的樹葉滑落,白色雛菊在草叢中輕輕搖晃。
過了一會兒,亨利勛爵掏出懷錶。「我得走了,巴茲爾,」他輕聲說,「我走之前,你要回答我剛才問你的那個問題。」
「什麼問題?」畫家眼盯著地面說。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哈里。」
「好吧,那我告訴你。我希望你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麼不肯展出道林·格雷的畫像。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我已經告訴你真正的原因啦。」
「不,你沒有。你說你把太多自己的東西畫在裡面了。這話太孩子氣了。」
「哈里,」巴茲爾·霍爾沃德直視著他說,「每一幅用感情畫的畫像都是藝術家的畫像,而不是被畫的模特兒的畫像。模特兒只不過是個機緣巧合。畫家畫的與其說是模特兒,不如說是在畫布上用色彩畫出了自己。我不想展出這幅畫,是因為我怕在這幅畫裡洩露了我靈魂的祕密。」
亨利勛爵笑了。「什麼祕密?」他問。
「我會告訴你的。」霍爾沃德說著,臉上卻露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等著聽呢,巴茲爾。」他的同伴瞥了他一眼,說。
「哦,其實真沒什麼好說的,哈里,」畫家回答說,「你恐怕很難理解。也許你都不會相信。」
亨利勛爵笑了笑,彎腰從草裡摘了一朵粉紅花瓣的雛菊打量著。「我一定能理解,」他答道,一邊凝視著那個帶白絨毛的金色小花盤,「至於信不信嘛,只要是難以置信的事情我都能相信。」
風從枝頭吹落了一些花,一簇簇沉甸甸的、點點繁星般的丁香花懶洋洋地搖來搖去。一隻蚱蜢在牆根鳴叫起來,纖細的蜻蜓扇著棕色的薄翼飛過,像一根藍色的線。亨利勛爵覺得自己彷彿能聽到巴茲爾·霍爾沃德的心跳聲,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
「故事很簡單的。」過了一會兒,畫家說,「兩個月前,我去布蘭登夫人家參加了一次聚會。你知道我們這些窮藝術家時常得在社交場上露露面,只是為了提醒公眾我們不是野蠻人。就像有一次你跟我說的,只要穿上晚禮服,打上白領結,哪怕是個股票經紀人,也能博得文雅之名。嗯,我在裡面待了大約十分鐘,跟幾個身材臃腫、盛裝打扮的貴婦,還有幾個說話冗長乏味的院士聊天,突然覺得有人在看我。我一轉頭,第一次看到了道林·格雷,我們的目光碰上的時候,我覺得我臉色都白了,一種奇怪的恐懼攫住了我。我知道我碰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光是他的美貌就太迷人了,如果我聽之任之,我的全部天性、我的整個靈魂,還有我的藝術本身,都會被吸進去的。我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被什麼外部力量影響,你知道我生性多獨立,哈里,我一直能完全把握自己的生活,至少在遇到道林·格雷之前一直都能。然後——我不知道要怎麼向你解釋——似乎有些跡象向我表明,我正處在人生中一個可怕的危機邊緣。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命運為我準備了極度的歡樂和極度的悲傷。我害怕了,轉身要離開房間。我這麼做跟良心沒關係,那是一種怯懦。我不是把自己當時想逃當成一件光彩的事在誇自己。」
「良心和懦弱其實是同一件事,巴茲爾。良心只不過是掛著良心的招牌而已。」
「這我不信,哈里,我也不相信你自己相信。反正,不管我的動機是什麼——可能是驕傲,因為我曾經非常驕傲——我擠到了門口,在那裡當然就碰到了布蘭登夫人,她叫起來:『你不會這麼快就跑掉吧,霍爾沃德先生?』你知道她那奇怪的尖嗓子嗎?」
「嗯,她除了長得不美,別的都很像一隻孔雀。」亨利勛爵說,一邊用他那細長的手指把雛菊撕成碎片。
「我甩不掉她。她帶我去見皇室的人、掛著勛章的人,還有戴著巨大頭飾、長著鸚鵡鼻子的老貴婦。她說我是她最親愛的朋友。之前我只見過她一次,但她突然就想大張旗鼓地吹捧我。我想是因為當時我有幾幅畫很受歡迎,至少在小報上被人談論了,這就是十九世紀不朽的標準。突然,我發現自己跟那個美貌格外震動了我的年輕人面對面了,我們靠得很近,幾乎要碰在一起,目光再次相遇。我有點魯莽地請布蘭登夫人介紹我和他認識。可能這也不算魯莽,那簡直是必然的,沒人介紹,我們也會聊起來,我相信。後來道林告訴我,他也覺得我們注定要相識。」
「那布蘭登夫人是怎麼形容這位奇妙的年輕人的?」他的同伴問道,「我知道每個客人她都會大致概括一番。我記得有一次她把我帶到一個身上掛滿勛章和綬帶、氣勢洶洶,而滿臉通紅的老先生面前,用一種悲切但滿屋子人肯定都能聽見的語調對我耳語了些最嚇人的細節,我只好逃了。我喜歡自己去認識人。但是布蘭登夫人對她的客人就像拍賣商對他的貨物一樣,不是亂說明一通,就是把什麼都說出來,偏偏沒說別人想知道的。」
「可憐的布蘭登夫人!你對她太刻薄了,哈里。」霍爾沃德無精打采地說。
「親愛的朋友,她想辦個沙龍,結果卻開成了餐館。你要我怎麼佩服她呢?但告訴我她是怎麼說道林·格雷先生的?」
「哦,就是『迷人的男孩——他可憐的親愛的媽媽和我形影不離。都忘了這孩子是做什麼的了——好像——什麼也不幹——哦,對了,他會彈鋼琴——還是小提琴,親愛的格雷先生?』這樣的話。我們兩個都忍不住笑了出來,一下子就成了朋友。」
「友誼以笑作為開端真不壞,要是還能笑著結尾就最好了。」年輕的勛爵說著,又伸手摘了一朵雛菊。
霍爾沃德搖搖頭,嘟囔道:「你不懂什麼是友誼,哈里,也不懂什麼是敵對,每個人你都喜歡,也可以說你對每個人都無所謂。」
「你這麼說我太不公平了!」亨利勛爵叫道,把帽子往後一推,抬頭望著天上一朵朵小雲,那些雲朵就像一束束盤起來的光潔白絲,飄在空蕩蕩的夏日碧空中。「是的,你太不公平了。我對人一向是差別對待的。我跟美的人當朋友,跟性格好的人當熟人,與智力高的人為敵。人在挑敵人的時候再怎麼謹慎都不為過,我的敵人裡一個傻瓜都沒有,全是聰明人,所以他們都很欣賞我。我這樣是不是很無聊?我覺得是滿無聊的。」
「我看也是,哈里。那照你這麼說我只是個熟人。」
「我親愛的老巴茲爾,你可比熟人親多了。」
「也比朋友差遠了。要不,類似兄弟?」
「哦,兄弟!我不關心兄弟。我的哥哥是個老不死。而我的弟弟都好像永遠半死不活的。」
「哈里!」霍爾沃德皺著眉頭說。
「親愛的朋友,我開玩笑的。但我真的沒法不討厭我的親戚。我想這是因為我們誰都不能忍受別人有和自己一樣的毛病。我十分認同英國反對所謂上流社會惡習的民主風潮。民眾覺得,酗酒、愚蠢、傷風敗俗是他們的專利,如果我們中有誰幹了蠢事,就是侵犯了他們的領地。當可憐的薩斯沃克走進離婚法庭時,他們真是憤慨到了極點。我就不信無產階級裡有哪怕十分之一的人過著正經生活。」
「你說的每個字我都不同意,而且,哈里,我覺得你自己也不同意。」
亨利勛爵摸了摸尖尖的棕色鬍子,用流蘇裝飾的烏木手杖敲了敲他的漆皮靴尖:「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英國人,巴茲爾,你已經第二次說這樣的話了。如果有人向一個真正的英國人說出一個想法——這麼做總歸是魯莽的——他做夢也不會考慮這個想法本身是對還是錯,他覺得只有一件事重要,就是那個人自己信不信。哎,一個想法的價值和提出想法的人是否真誠毫無關係。實際上,很可能這個人越不真誠,他的想法就越是純理性的,因為這樣他的想法就不會被他的個人需求、欲望或是成見所左右。不過我不想跟你談論政治、社會學或是玄學。我喜歡人勝過原則,我最喜歡的就是沒原則的人。還是再跟我說說道林·格雷先生吧。你跟他多久見一次?」
「每天都見。一天見不到他,我就不開心。我離不開他。」
「可真稀奇了!我還以為你除了藝術,什麼也不關心呢!」
「他現在就是我全部的藝術。」畫家嚴肅地說,「我有時想,哈里,世界歷史上只有兩個重要的時代:第一個是新的藝術手段的出現,第二個是藝術表現的新面孔的出現。油畫的發明對威尼斯人來說有什麼樣的意義、安提努斯的面容對晚期希臘雕塑來說有什麼樣的意義,將來有天道林·格雷的臉對我來說就有那樣的意義。我不只是照著他來畫油畫、素描、速寫,當然我是把他當模特兒來畫的,但他對我來說遠遠不只是模特兒或一個待在那裡被畫的人。我不想說什麼我對自己為他作的畫不滿意,或者他的美是藝術表現不出來的。沒有什麼是藝術不能表現的,而且我知道,自從我遇見道林·格雷以後,我畫的畫都是好畫,是我平生最好的作品。但是說來奇怪——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他的美貌為我指明了一種全新的藝術表達方式、一種全新的風格模式。我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了,思考方式也不同了。我現在可以用一種以前不為我所知的方式重新創造生活。『在思想的白晝,實現形式之夢』——我忘了這是誰說的了,但這就是道林·格雷對我的意義。光是看見這個孩子——在我看來他就是個孩子,雖然他已經二十出頭了——光是他的外表——啊!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那意味著什麼,他不知不覺就為我定義了一個新的流派的線條,這個流派包含了浪漫主義精神的所有激情、希臘精神的一切完美。靈魂和肉體的和諧統一——那是多麼重要啊!我們卻瘋狂地把兩者分開了,發明了庸俗的現實主義和空洞的理想主義。哈里!要是你能理解道林·格雷對我多重要就好了!你還記得我那幅風景畫嗎?就是阿格紐給我開了那麼高的價我都沒捨得賣的那幅,那是我畫過最好的畫之一,為什麼會這麼好?因為我畫那幅畫的時候,道林·格雷就在我旁邊,某種微妙的影響從他身上傳給了我,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平常的樹林裡看到了我一直在尋找卻又一直錯過的奇蹟。」
「巴茲爾,這太奇妙了!我一定要見見道林·格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