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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秀蓮序
縱橫五十年，笑傲今生
．呂秀蓮
終於過了半百人生，終於到了有人為我寫傳記的時候。
當然五十歲本身構不成寫傳記的理由，而是我這五十歲的點點滴滴，確實有些許人生意義，也相當程度地反映出台灣當代歷史的足跡。
生在盟軍登陸諾曼地槍林彈雨、驚天動地的「最長的一日」那一天，兩度差點被賣作他人養女而不成，父親索興把我當兒子看待，講偉人故事，灌輸政治意識，並且訓練口才。而我這位不同凡響的父親，其實只受過三個月私墊教育而已。
童養媳出身的母親，連一天學也沒上過，但她勤儉持家之餘，還要幫父親做生意。猶記得她常叮嚀三姊妹：
「我們家的女人，在家做女人該做的事；出門，還要做男人的事。」
二十多年後，我一方面呼籲女人們要「左手拿鍋鏟，右手拿筆桿」，另方面更自己練就成了「左手新女性，右手民主人」，這一切豈非父母雙親的傳承？
回顧半百人生，我有永遠第一的傲人學業成績，卻也有天底下最倒楣的際遇：卅歲得了癌症，卅六歲遭到牢獄之災，真所謂死去活來，否極泰來。
儘管倒楣，其實我還蠻得意，不是得意於考試的第一，而是得意於在台灣現代化、民主化過程中，我往往領先群倫，開風氣之先：
——第一個倡導新女性主義，伸張婦女人權。
——第一個以台灣為本位，詮釋台灣歷史，提出「命運共同體」，主張「人民自決權」。
——第一個警告美—台將斷交，第一個公開鼓吹「我愛台灣」。
——第一個將台灣民謠作系統整理，使本土音樂融入政治運動。
——第一個因高雄事件被捕入獄，第一個在軍法大審中推翻調查局自白書，控訴其非法逼供。
——第一個在出獄後遠走天涯，從事感恩人權外交，並將國際特赦組織引進台灣。
——第一個發起「淨化選舉運動」，反金錢、反暴力、反污染。
——第一個以台獨份子身份到北京與中國對台事務負責人對談台—中關係。
——第一個關心族群和諧問題，主辦「拆掉二千萬人的柏林圍牆」研討會。
——第一個發起台灣加入聯合國運動，致力台灣國際化。
——第一個打破外交孤立，邀請七十餘國的二百多位婦女領袖來台參加「世界婦女高峰會議」。
——第一個公開宣佈參選台灣首屆民選副總統。
——第一個主辦「世界和平婦女高峰論壇」，邀請各國婦女政治家以女性觀點談戰爭與和平，並完成「世界和平綱領」。
因為是第一，往往十分孤寂，不是被冷嘲熱諷，便要遭嫉妒眼紅；掌聲，很少是我的，流言中傷，倒成了家常便飯。久而久之，反養成了我凡事只問是非，不計毀譽的灑脫，加上經常跑遠跑開，乃覺「千山我獨行」，因此風風雨雨，隨它去。
於是乎，當多少人羨慕哈佛學位時，我卻因擔心美台斷交將給台灣帶來災難而專程返台；當多少人震懾於國民黨大軍壓境的恐慌，我卻因義憤填膺而在高雄事件登台指揮、演講；當多少人爭擠國是會議殿堂作政治秀，我卻因識破改革假象，而於參加第二天宣告退會；當多少人為尋求立委連任而躊躕緊張，我卻因厭倦立法院的虛偽和議事不彰而出走國會。
最近，當民進黨諸位男士垂涎副總統候選人，卻又忸怩作態時，雖然我是全國唯一公開且嚴正表明參選副總統，而且有相當把握可以如願以償的人，但我實在厭倦了民進黨、傳播媒體，以及台灣整體社會濃厚的「重男輕女」惡劣習氣，於是毅然宣佈退出選局，宣佈將動員佔人口二分之一的婦女同胞，嚴厲監督男性的政治把戲！並且鄭重宣佈：
「如果四年之內，台灣男性不能為台灣帶來尊嚴、安全與幸福，四年之後，我將直接挑戰總統寶座！」
為什麼？
在坐牢面壁的日子，我遠離塵囂與人寰，心地清明許多，非但格外體會親情、友情與愛情的真偽厚薄，更在不自由中領略到「真自由」，其寬廣和深遠，絕非不曾喪失自由的幸運者所能企及。
自由不止是一項權利，更是一種境界。真正的自由是在你通達人間情事之後，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時為而不有，有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所謂見得是處，斷然如此；不是處，不屑為之。
我放棄爭取副總統提名，也放棄立委連任，很多人不明究理，更多的人為我惋惜，但我全然不以為意。坦白說，這兩件事於我，「是不為也，非不能也。」這種有所不為的自由，才是真自由。
今年元月18日第二屆立法院閉幕日，我發表五分鐘臨別演說，痛快渲洩三年立委的「鬱卒」，原以為會眾怒難犯，想不到我才開口，全場動容，待我講畢，國、民及新黨立委，竟都紛紛趨前跟我握手致意，罵人而竟能如此感動人，豈非笑傲人生？
這段名為「再見，立法院」的演說，也是我告別三年立委生涯的重要註腳：
三年前當我第一次踏進這個議場，尤其站上這個發言台時，心中充滿了神聖和榮耀感，因為經過十四年的血淚奮鬥，我終於走出黑牢，走進立法院。我以為此後三年將在這個國會殿堂和各位最偉大的政治家們共議國計民生。
然而，隨著時日的逝去、見聞的累積，我的神聖感逐漸消失，我的榮耀也早被鄙夷所取代。
如果有人問我立法院像什麼？恕我直言：它是政治馬戲班，是媒體金舞台，是利益分贓所，是權力競技場，也是正義的焚化爐。因為在這裡，用武比用文吃香，作秀比做事風光，專業和認真變成傻瓜代名詞，聰明的人譁眾取寵玩弄權術，根本不必開會議事！良心、真理、正義，甚至人情味，早已不知是何物。
大文豪托爾斯泰說：「有坐過牢的人，才能真正了解她的政府。」在我一千九百三十三天的鐵窗生活中，我經歷生離死別，我飽嘗人生疾苦，我自然深切了解戒嚴和特務統治的可惡，以及自由與尊嚴的可貴，我尤其痛恨虛偽和狡詐。我曾發誓，只要我重見天日，我必將繼續堅持，堅持我之所以為我的原理原則。
三年來，我執著於台灣國際化的努力，選擇了幾乎無人願意參加的外交委員會，並非外交是我的最愛，其實我是門外漢，只因我深知突破外文困境，重建台灣的國際人格，才能使台灣長治久安，使二千一百萬人安身立命於台灣。
而外交需要默默且全力付出，因為它非但無利可圖，而且沒有掌聲，以至於我雖然能夠在聯合國附近維持一個辦公室，卻沒有本事擁有一輛車子；雖然走遍天涯為台灣，頻頻作外交出擊，卻很少獲得媒體注意。三年來我經常安步當車，但我心安理得；從未惡言相向、肢體衝突，自然無法成為媒體的寵兒，也沒有罹患「媒體癌症」。
有一句膾炙人口的話說：「政治家關心下一代的幸福，政客擔心下一屆的當選。」很遺憾，三年來我發現本院同仁擔心下一屆當選的比比皆是，關心下一代幸福的寥寥無幾。因為同仁當中有一些是用大筆鈔票換來選票的，另外一些人患了權力飢渴症，贏了選票，還想進一步贏得利祿和權勢。於是，政治家成為立法院的稀有動物，政客卻成了立法委員的代名詞。
對於立法院，我不再懷有神聖和榮耀感，所以我毫不眷戀地要跟它說再見，寧可居陋巷不再為五斗米折腰。畢竟，世界之大，何限於立法院？作人一生一世久長事，搞政治其實過眼雲煙一時而已。
只不過，同舟共濟尚且是五百年前修來的福，與各位兄姐同堂議事一千日，想必更是萬年緣分所致。臨別在即，容我引用吳稚輝先生的名言肺腑相贈：
「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要求萬古名。」
後記
錯誤有時也是一種美麗。一年多前某一天，李文小姐打電話說要為我寫傳記，我腦海裡閃出十幾年前曾邀我上警察廣播電台的名節目主持人，百忙中迅速抽空見了她。
不料出現的是另一位李文，標緻端淑，自信又幹練十足，典型的新女性模樣，她坦承對我認識不多，但願意花時間了解我。我告訴她，我的生命是用血和淚交織而成的，並且與台灣的當代歷史有著一定的關連，必須用心去解讀，我才願意跟她分享我的故事。
大約二個月後，她讀完、也送還我借給她的所有著作及資料，其間也訪談了許多位在我生命中有重要因緣的親友，她的專業及敬業精神，讓我當下確認她正是我願意跟她分享我半百人生的一個人。
果然，在李文的慧心和巧筆之下，歷經一整年，這本傳記終告問世。其實，以她的慧巧並不需要這麼多時間，如果我能隨時配合的話。無奈過去一整年，是我生命中出奇忙碌的一年，由於全心致力於台灣國際化，我將1995年訂為「台灣國際年」，鎖住一樁樁歷史事件，幾乎每一個多月就要舉辦一場大型外交活動，加上立法院與選區的事務，忙得早已喘不過氣，如今還要再抽空作錄音訪問，真是談何容易！往往幾個月才排出半天空檔，至於讀她的初稿，都必須利用出國坐飛機的時間。
感謝她的耐性和秀異的寫作才華，我這縱橫天下的半百人生，如今就要公諸於世。感謝所有伴我今生的兄姊家人和親朋戚友，感謝所有讓本書得以順利付梓的各方神聖，祝福你們萬事心想事成！
回首來時路，一步一顛躓。然而瞻望前程，我已不覺眼前起伏，但知笑傲今生！
1996年1月20日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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