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序
．陳榮灼
這一百多年來的歐風美雨，吹得中國人顛三倒四。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淺嘗以「船堅砲利」為其鮮明之招牌的「現代化」之際，忽然之間近年又祭起一陣「後現代」的颱風，大部分的中國人此時就在這「現代」與「後現代」之間弄得愈來愈糊塗了！
什麼叫做「現代化」？什麼叫做「後現代」？儘管大陸喊出「四個現代化」已有一段日子，而台灣亦自認為已趕上「後現代」最後一班列車！可是，不但一般老百姓對之「莫宰羊」，就連所謂知識分子也未能擺脫「瞎子摸象」的階段。
如果以「思想之角度」來看當今中國人的意識形態，那麼顯然是一幅「虛無主義」氾濫的情景！所不同者是：大陸是「一無所有」式虛無主義，台灣是「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式虛無主義，而香港則是「想做就去做」式虛無主義。
另一方面，在改革現實上，無論是大陸的「四個堅持」，或者海外的「新儒家」，現都只滿足於喊「口號」之階段！
黑格爾嘗言：「觀念上的革命已開始了，現實上的革命還會遠嗎？」可是，揆之於中國人，雖然「現實」上的變更之大已不可名狀，但是在「觀念」上卻仍處於「迷園」之中！
自從「鴉片戰爭」之後，中國人好比一支數量十分龐大，卻是在長時間都處於潰不成軍的處境中之軍隊；其間雖也有整頓軍容，打過一些吐氣揚眉之仗，但迄今仍逃不過在「內亂」中打滾之局面。雖說目前是「內鬥」的雙方都偃旗息鼓了；不過，這是另一場大風雨來臨之前夕，抑或真的會走向鳴金收兵之途呢？其答案大抵上仍是：走著瞧！現今幾個大的華人地區，有人便用下列之「順口溜」來形容其不同之境況：
台灣人吃得太飽、大陸人食得不好、
香港人都想外跑、新加坡人沒頭腦。」
作為一顆植根於中國文化的「哲學心靈」，對於時代之運命，亦不能無動於衷！正如黑格爾所說：「哲學是在思想中掌握其時代。」本集中之諸文字雖非學術性，但仍是在這一基調上，不甘寂寞，發而成章的！個中論點容有貽笑大方之處！但是卻十分強調以一「學理之觀點」來反省時代之問題。十分明顯，若不能提升至一「理論的層次」來理解源自西方之「現代性」或「後現代性」，則中國文化一定只會盲目的回應。畢竟西方之「現代化」或「後現代化」，均有其長期發展的歷史背景。
簡單而言：一方面其「現代性」是早肇始於古希臘之「阿波羅」（太陽神）式精神；另一方面，戴奧尼索斯（酒神）則是「後現代主義」的先驅。因此，若果不先從一「學理研究的觀點」，去理解西方之「現代性」及「後現代性」的本質，則恐怕難免重蹈以「急色兒的心態」去擁抱馬列主義所帶來在觀念及現實上的災害。事實上，在一些侃侃大談「現代性」與「後現代」之文章中，便出現了諸如將哈伯馬斯的「universal pragmactics」譯作「全面實用學」，又將其「ideal speech situation」譯作「清談」，以及把「seification」譯作「重複」，等不當現象；這些理解上嚴重錯誤的存在，顯示了我們學界的淺薄！
簡單地說，對傳統作全面式之否定，也是造成乏力回應西方文化之東漸的一個主因。因為這一方面固然會導致自己之主體性的喪失，從而無法做到與其他文化作「對話」；另一方面，簡單地全面去否定傳統，這種做法其實並沒有收到正面之效果，反而招致傳統中之糟粕面不斷地以其他不同之面目借屍還魂！無疑，中國傳統文化之自我僵化與老大作風，必須加以揚棄！但是，即使中國文化如黑格爾所言係屬於「兒童期」，正確的對待方法也應是促進它的成長和發展，而並非棄之不顧！
因此之故，要走出目前徘徊於現代與後現代之迷惘，除了要真正地做到以「知性的態度」去了解西方文化外，還需要對傳統中國文化作「理性的重建」。當然，要重建中國文化，必須從正確的「自我了解」出發。
若果以古希臘文化所追求之三個最高價值「真、善、美」作為基準線，則顯然西方文化重求真，中國文化重求善，而日本文化重求美。眾所週知，作為中國文化之核心的儒家，便是以「止於至善」為其終極目標！可是，今天之中國人都處於「未能盡善」之境況；反而到處都充滿「偽善」的氛圍。甚至知識分子亦罕見有真正做到「知行合一」者。我想造成這種局面出現的一個原因，是在於過去中國文化脫離了「求真」和「求美」去「求善」；因此，要改善這種情況，必須做到緊扣「求真」和「求美」來「求善」！
實際上，所謂「現代化」主要是「求真」精神凸出之結果。具體而言，在西方走向「現代化」過程中英、法、德三個民族出力最多；其中英國文化重「技術」（techne），法國文化重「藝術」（poiesis），德國文化重「寅踐」（praxis）。不過，「現代化」之特色卻以「重技術」之精神最為標致！正如海德格所指出：「自然科學的主導形成了經濟、政治和技術掛帥，這是西方近代文明開化之內容。」十分明顯，「重技術」乃是「求真」的一個邏輯後果而已！所以，一個不重求真的民族是與「現代化」無緣的！
其次，所謂「後現代」不外是凸出「求美」精神的結果。實際上，「後現代主義」便是誕生於「藝術之都」——巴黎！而在其基調上，「後現代主義」便奉行「藝術是唯一之救贖」之立場。值得補充的是：日本文化對於求美的執著，是中國文化所遠不及者。對比於中國文化之重「道德意識」，日本文化強調「審美經驗」；當中國人致力於發揚「歷史使命感」時，日本人則埋首於豐富其「想像力」！借助黑格爾關於「敘事體」之區分，則可以說：中國人擅長於「歷史性敘事體」，如表現於兩司馬之成就。日本人則以「構想性敘事體」取勝，其中以川端康成與渡邊淳一等之小說最具代表性。此外，正如海德格所強調：「techne」在本質上乃係「poies」之一基本環節。當日本人將其「求藝」之精神落實於「求技」之層次時，便很容易使之走上「現代化」之坦途，此所以儘管現時日本是一個「工程師國家」，卻無礙於「後現代主義」在其中大行其道！因此，在求美方面，日本人之表現很值得我們借鏡；而以日本人之經驗作為中介，則「後現代主義」在中國之大地上亦可有開花結果之期！
另一方面，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環節中，除了重求善的儒家外，還有道家和佛家。道家其實十分強調求美，而佛家則深具求真之精神——「真如」，是其最高之境界！這些種子若果能夠善於栽培，則無論在改善中國文化之體質，或者在吸收西方文化之精華上，都會有可觀之收穫的！所以我想要在這裏強調：中國文化並不完全等同於儒家，更不就是只有「新儒家」！對比於仍然獨尊儒家之「新儒家」朋友們，個人更願意強調中國文化之「多樣性」與「開放性」。正如海德格所稱：「對於思想來說，這是比較健康的，當它能向陌生地朝進，而非只在已熟悉中打轉！」我想亦只有當我們的思想能提升至「尊重他者」，方可能真正地掌握「現代性」和「後現代性」之本質！
最後，這本集子雖是小品之作，但若非許多師友之幫助和鼓勵，也是無法刊行的。謹在此向他們作衷心的致謝！
1991年1月8日於康斯坦士湖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