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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將來的那個人
第一章 將來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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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許許多多的原因,巷口的那口井,早已被厚厚的水泥給鋪平了。
但是對他來說,永遠也忘不了所有跟那口井有關的每一個細節,打從他出生時那口井就在那兒了,之後他跟它的關係,就像他跟他的母親之間相依為命般的親密。
雖然他的母親早已離開了人間,但是每每一觸動了某些個回憶,他整個心就會緊緊的揪在一起而陣陣的絞痛,恍如一切都像是一本本厚厚的劇本,永遠上演著,但是永遠也演不完。人生悲歡離合的情景總是跟隨著時間的交錯一直輪轉著,誰都逃離不掉如此命運間黑白的捉弄。
在這數十年間許多老人兩手一攤笑著走了。
許多家庭外遷他地不知去向了。
許多年輕人離開了故鄉到外地謀生,一輩子也不曾再回來過。早已忘記母親臍帶的味道了。
也有些人偷偷摸摸地又回到了村子裡。就怕人家說他笨笑他傻。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的流轉著。時間變了,人的心也變了。
不過不管生離死別之間再怎麼樣的無常變化,可是村子還是村子,人還是人。奈何不了上帝的嘲笑,干祂屁事。
但是他相信村子裡大部分的人,早就忘記了那一口井的存在,而幾十年來村子中發生過的點點滴滴的往事也早已跟著那口井深深地被堙沒了。
一樣的井,不一樣的記憶。 一樣的井,不一樣的生活。 一樣的井,不一樣的未來。
他記得非常的清楚,那是一個颱風即將來臨的夜晚,濕濕冷冷的,風大雨也大,擋不住內心的交戰。
他騎著一部破舊的野狼八十回到家,一進門他的母親急急忙忙的遞給他一封下午郵差送來的掛號信,昏暗的燈光下他看了看信封,一陣陣涼意急速的湧上心頭,往腦門直竄。
當他小心翼翼的打開信封,看完信的內容之後更是呆若木雞。兩眼無神,不敢正視著母親。
「到底是按怎?」
一時間他的腦袋一片空白,好像剛出生的小嬰兒。
不知道要怎麼回應母親好奇的眼神。隔了許久他望著流著淚的窗檯吞吞吐吐的說:
「沒-什-麼-事-啦!」
母親雖然沒讀過書不認得字。但是母親應該可以理解到一封蓋了章才能領的掛號信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更何況從他出生落地的那一剎那間,他的表情完全掌握在母親的胸懷裡。從他的表情所傳遞出來的信息中,母親更確信這一封信應該隱含著某種不祥的預兆。
雖然只有簡簡單單工工整整的幾個字,卻挑起了他千千萬萬的情緒。這樣的感覺糾結奔騰在「千江水、萬里天」之間。無法自度。
一滴滴雨水像千斤重的棒槌重重的敲打著他,心亂如麻,無法正視著他的母親。只想要遁入黑暗的深淵裡,好讓自己緊緊的綑綁住自己。
狂風中夾雜著微弱的燈光。閃爍著一股無望的氣息。無所依。
摸著黑走過屋簷下窄小的走道,好不容易走到了房門口,手裡拿著鑰匙想要打開房間的門鎖,他的手卻一直顫抖著,兩眼的泛淚也模糊了鑰匙孔,怎麼對也對不準匙孔。
因為,他一想到即將要離開故鄉,離開家,離開母親,他的心已經慌了!已經亂了!
人無法選擇什麼時候出生,也無法選擇出生在怎樣的家庭。一切是美麗是哀愁不知。
長大的地方只看到天、看到雲、看到森林,從未看過海洋。「海連天,天連海」的圖像就像天堂般的遙遠。只能靠著魯賓遜的想像去拼湊出一幅幅美麗海景的框。
有人說:「森林是海洋的戀人,人是森林的朋友。」他渴望著海洋的寬闊,也眷戀著森林的養育。
村民們靠著心中的鐘聲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無比規律的生活。
一望無際的田野,一片片綠油油、黃橙橙的稻穗隨風搖曳,鳥兒高聲清唱。
縱使嚴寒冷冽的北風,也吹不散村民們早已經順應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循環。
誰都沒怨言,就算有怨言,老天爺也聽不見。
也只好任它眼中有塵三界高,心中無事一床寬的揶揄。
而在這來來去去、去去來來的歲月中,最開心的應該是「大地主」了。眼看著一袋袋白白胖胖的米粒嘩啦啦的滑進了大米倉中,大地主的眼睛早已瞇成一條直線,嘴巴早已合不攏了。
他大聲吶喊。但是「富」者仍富,「窮」者仍窮的那一條暗流仍然無法被切斷。他只好把悲傷丟在昨天,把歡笑灑向明天。
那時候有人很大聲的說「政府是人民的褓姆,也是人民的靠山」。
也許「耕者有其田」「三七五減租」的政策說歸說,做歸做。
家家戶戶有田耕,人人有飯吃。是圖像中的夢想,還是夢想中的圖像,早已經分不清楚了。
而有些人田地是有了,可是清苦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一鍋飯裡還是「地瓜多於米粒」,說了誰會相信,他就是這樣長大的。
不過,他笑笑的跟樹說「樹的形狀由風決定」。又跟自己說「人的命運由自己決定」。他希望太陽能為他作證。是奢求嗎?
「生」與「死」這一首永不歇息的圓舞曲是生命中嚴肅的課題,但確也是個千古以來的難題。人生裡的是與非、對與錯、好與壞、善與惡不都是在生與死的這一條直線中一直糾纏不清嗎?
他頓時陷入迷惘中。
他緊縮著身軀裹在棉被裡想著未來。
他能與母親共同生活是老天爺送給他最好的禮物。他抓的牢牢的,很怕誰會把禮物搶走了。
每當下課回家把書包一丟,就跑到母親幫傭的地主家去掙錢是他感到最快樂的一件事。
他把大人們從田裡一片片摘回來的煙草葉,利用很粗的麻繩線和布袋針一葉一葉的串起來,以便入夜後送入「煙草間」懸吊在半空中烘乾。
他從不在意串好一個竿子能夠賺得幾分錢,他感受的是那種能夠跟母親在一起的那一種幸福的感覺而已。
這一種內心強烈渴望的感覺是打從他的父親在他七歲離開他時,就深深的埋藏在他的心裡面。想到這裡,他躺在床沿邊,斜側著身。
嘴角淺淺的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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