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哨人：小蝦米對抗國家機器的平民戰役(REN0019)

類別： 社會‧文化‧傳記>社會議題
叢書系列：REVOLUTION
作者：黃光芹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12月11日
定價：350 元
售價：27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56頁
ISBN：9789571384818

【序｜內文摘錄】

▼  內文摘錄

搏命
──屏東老農搜出餿水油

彰化縣是台灣的「油之鄉」，一九七九年四月曾經發生「多氯聯苯中毒事件」；三十四年後再度爆發「大統黑心油事件」，是一位吹哨人，打開「潘朵拉的盒子」。
　　
這名檢舉人有一股「永不妥協」的蠻勁，一次檢舉不成，再檢舉一次。從二○一二年十月打第一通電話給彰化縣衛生局，此後就一路緊盯，不時追問：「查到了沒有？」、「真的有鬼！」連台北市政府衛生局都接過他的電話。
　　
地方政府並未輕忽他的檢舉，只是檢驗報告只能呈現「脂肪酸組成」百分比；就算彰化縣衛生局第三度前往抽驗，對大統刻意調整脂肪酸數據起疑，並且根據經銷資料也高度懷疑有混油嫌疑，就是無法判定大統有攙偽或偽標的行為，查緝工作因此陷入瓶頸。
　　
吹哨人鍥而不捨，於隔年八月寫信到衛福部長邱文達的信箱，終於引起中央的重視。彰化地檢署一個月後也展開偵查，終於使案情露出曙光。
　　
檢方搜索大統公司，十分鐘就搜出關鍵證物。董事長高振利的抽屜中，有一份親筆寫的配方，分別以「橄」、「葵」、「芥」、「葡」等簡稱，記錄一百多種油品調配比例。「橄」是指橄欖油，雖然標示為「100％特級橄欖油」，但橄欖油成分不高，而是以沙拉油、葵花油、棉籽油、銅葉綠素等混攙而成。最普及的沙拉油，也有一、兩成的棉籽油。「大統香油」應該用白芝麻壓榨而成，卻以麻油和沙拉油代替；而且沙拉油的比重，竟然佔了八成。
　　
只有棕櫚油是純油，其餘二十一種橄欖油都是調和油，混入葡萄籽油、葵花油、芥花油或棉籽油，橄欖油比重，連一成都不到。
　　
橄欖油又分「特橄」和「橄」兩種，分裝在藍色和紅色的桶子中。藍桶「特橄」由少量原裝進口的冷壓橄欖油製成；紅桶「橄欖粕油」混進劣質的橄欖油渣，六年半下來，總計有二千六百多噸殘渣油，吃進消費者的肚子裡。
　　
二十一種橄欖油，只佔大統所有油品的兩成，其他五十多種，諸如：橄欖油、葡萄籽油、葵花油、沙拉油、香油、胡麻油等，都明顯攙偽，花生油裡沒有花生、辣椒油裡沒有辣椒、紅花籽油裡沒有紅花籽，都是用沙拉油攙入調色劑和香精提味而成。
　　
國營事業台糖遭受波及，其所販售七年的葡萄籽油，委由大統代工；國軍和部分國中生也是受害者，營養午餐都使用大統黑心油。
　　
高振利因為平日對員工苛薄，導致離職員工爆料不斷。時任立委的魏明谷也接獲檢舉，指大統拿發霉的香菇殘根，和過期長達二十年的進口冷凍魚，製作沙茶醬原料，令人作噁。
　　
離職員工還指控，大統除了自我販售之外，還一大桶、一大桶賣給頂新、福懋等知名油廠，風暴至此愈演愈烈。
　　
彰化地檢署從大統的出貨資料中，發現頂新、福懋果然名列其中。高振利應訊時也供稱，福懋和屏東的「頂新製油」，的確是他的客戶。
　　
警方查獲混油配方證明，為了降低成本，福懋不惜在四種橄欖油裡攙入芥花油，其他兩款「漢氏橄欖油」和「漢氏橄欖油」，以西班牙橄欖油、台灣橄欖油和芥花油三種混攙，比例為4：4：2。台灣橄欖油來源為大統和「中聯油脂」。若大統長基被證實，橄欖油只佔百分之四十二，福懋再往裡頭混攙一半的芥花油，意味「漢氏橄欖油」只有百分之二十一的橄欖油，純度只有大統的一半，賣得卻比大統還貴。
　　
「中聯油脂」由福懋、福壽、泰山和嘉新各持股四分之一，衛福部公布首波違法添加銅葉綠素的油廠，果然多出福壽、泰山兩家。
　　
吹哨者威力無窮，扳倒一個又一個黑心油廠，讓大老闆們紛紛戴上手銬。高振利被判十二年，於二○一五年入監服刑。原本風光無限的大統，一夕之間景物全非。鹿港、線西廠區一片荒蕪，廢棄物堆得到處都是；原本熙來攘往的醬油觀光工廠，因此停業；園區內花園、長城等造景，閒置在一旁；偌大的廠區，只有一名保全固守。
　　
頂新慘遭滅頂，五千億食品帝國土崩瓦解。頂新全面退出油品市場，魏應充兩度入獄、姓魏的全數退出味全董事會、有線系統併購案告吹、101易手、台灣資產一一出清。這把大火甚至一度延燒對岸的「康師傅」。
　　
三個案子令頂新聲名狼藉，一，「頂新製油」違法添加銅葉綠素；二、旗下「正義公司」以斃死豬油和飼料油冒充食用油販售；三、味全的肉醬、肉酥等加工製品，使用強冠的「全統香豬油」。
　　
屏東老農守株待兔，一舉擒獲郭烈成地下油廠，進而引發「蝴蝶效應」，令全台黑心油廠一一現形。所有被告中，以強冠的董事長葉文祥判刑最重，被重判二十二年、罰金破億、不法所得八千多萬元被沒入、廠房關了，為食安史上最重的一次裁罰，即使葉文祥道歉下跪都沒用。
　　
郭烈成被判得也不輕「二十年」，連運油司機都沒有逃過。

台中市警局第一分局偵查佐吳治明，在本案告一段落後，重述當初協助老農查獲地下油行的經過。
　　
其實老農不老，只有六十歲；也並非文盲，認得一些字。他在二○○九年一月退休，與妻子回老家屏東竹田購地耕作。沒想到三個月後，郭烈成也來了，租地就在他旁邊。他用鐵皮搭蓋改地下油行，起初只有一座油槽，後來增加為七、八座，每到半夜，不僅帶來惡臭，還製造惱人的噪音。
　　
老農第一時間先與郭烈成溝通，沒想對方嗆聲：「不然你想怎樣！」附近一位七十歲老農，農地被嚴重汙染，稻子都枯死了，找郭烈成理論，要他賠償，不然將去檢舉，郭卻語帶恐嚇說：「我可是有牌的，你找黑道、白道來，我都不怕！」
　　
老農在二○一一到二○一二年間，與兩位農民五度向屏東縣政府環保局檢舉，前三次，環保局以油行大門深鎖為由，打道回府；其中一次停留五分鐘，光憑目測就斷定：「水很乾淨，沒有問題！」等到第二次來，郭烈成弟弟謊稱味道是因為製造肥皂的關係，稽查人員竟也相信。
　　
眼看五次檢舉都沒有下文，老農於是跨區尋求協助。他首先找上北部的分局，未被受理；於是請妹妹在二○一三年十一月十一日，打電話給台中市第一分局的偵查佐吳治明。
　　
吳治明與老農並不認識，但與他妹妹認識十一年。聽她在電話裡簡短說明後，他要求老農寄照片來，好讓他先行了解。沒想到，他一次寄來四百二十一張。「我從老農拍的照片中發現，被汙染的農地正上方有一個大涵管，水流過的一角，稻田都是土黃色；另外一邊則還保留綠油油的一片。」兩天後，他帶著筆記型電腦和隨身碟，南下與老農會面。
　　
吳治明心想，如果抓到排放廢水，最多只能依《廢棄物清理法》罰個一到三千元；但如果查到排放廢油，情形就不一樣，因為「食品管理法」才在幾個月前修正，裁罰很重。前提是，他們必須先得取得證據才行。
　　
老農平時幫人代養鴿子，住在鐵皮搭建的五層樓鴿舍。每到半夜，都會聽到油廠傳來的敲打聲，吵得他睡不著覺。
　　
後來吳治明才了解，為何郭烈成必須不停敲打油桶？原因出在，廠內油桶很高、而且大小不一，沒有刻度可以參考，得靠不停敲打，來聽音辨位，估算過濾進度。
　　
吳治明當場對老農做了兩份筆錄，一份是「匿名筆錄（簡稱A1筆錄）」，用代號取代老農真實姓名，加註「詳如對照表」；另一份則是「正常筆錄」，吳治明蓋上職名章後，當場彌封。
　　
接下來，他向屏東地檢署「報指揮」，在取得「指揮書」後，就與老農前進現場。「鄉下地方突然出現陌生人，很容易打草驚蛇，所以我叫老農先走，隨後我步行七百公尺進去。我們先上鴿舍五樓，居高臨下、觀察地形。沒想到當天風很大，樓梯又沒有扶手，老農輕輕鬆鬆就爬上去了，而我被嚇得半死。鴿舍頂樓沒裝冷氣，到處可見鴿糞、飛毛，感覺又熱、又臭、還不時有蚊蟲叮咬；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郭烈成油行順著風傳來的陣陣惡臭。」吳治明回憶當時的情景。
　　
他們從鴿舍眺望，看得見郭烈成把水龍頭轉開、把東西倒下去、最後有殘渣排出來；但光憑目測，只能判斷他行跡可疑，無法作為呈堂證據。於是他與老農商量，花了六萬元買了一台攝影機，進一步蒐證。
　　
吳治明觀察地形，發現郭烈成地下油廠位於農地正上方，左、右兩邊各有一條六米寬的道路。為了拍到進出車輛的車牌號碼，他們把攝影機壓低，藏在路旁挖好的兩個洞裡。
　　
老農先前拍攝農地汙染的照片，必須重拍，非得拍到廢油從涵洞中流出、流入灌溉溝渠、再汙染農田的畫面。
　　
他們在鴿舍守了一天一夜，終於在第二天清晨五、六點，等到一台滿載藍色餿水油桶的貨車，駛入郭烈成的工廠。「車子經過，散發出濃濃的沼氣味，很臭，連在鴿舍五樓都聞得到。」
　　
透過固定鏡頭拍攝，貨車進入廠房後，工作人員將桶子一一卸下，一桶一桶倒進儲油槽裡燒，等殘渣排出來後，再重複一次，就這麼一次、兩次、三次……，等將殘渣完全過濾掉，變成液體流出來，才算大功告成。
　　
根據老農所提供的相片，油廠周邊環境十分髒亂，郭烈成還直接拿掃把在油桶裡翻攪。
從工廠開出的貨車，明顯與先前的不同，雖然也滿載油桶，但變成金屬色，已經經過完整包裝。
吳治明見蒐證差不多，會同屏東縣刑警大隊「民生組」開會，將案子移送屏東地檢署偵辦。
　　
檢、警經過長達七、八個月蒐證得知，郭烈成為壓低成本，在全台各地收購回鍋油、餿水油、飼料油、過期魚油、甚至屍油、皮革油，主要由雲林北港溪堤防邊一家專煉屍油的地下工廠，以及廢油回收業者胡信德提供。
　　
郭烈成向警方供稱，當油進到廠內，他第一個動作是驗酸價，依不同酸價、存放不同油槽。廠商叫貨前，為了節省成本，他還把過期的植物油與不同酸價的油品調和，再賣出去。
　　
「進威」與「強冠」是郭烈成下游兩個主要客戶，前者專賣給豬吃的飼料油，後者是知名的食用油大廠。當警方問郭：「哪一個油槽是賣給豬吃的？哪一個又是賣給人吃的？」沒想到他往油槽一指，說：「一樣。」
　　
除此之外，進威公司還涉嫌將皮革廠廢棄的皮脂油，和本應送往「化製廠」的劣質油，加工製成飼料油，轉售牟利。
　　
強冠買進郭烈成黑心油之後，以一比三的比例，混入豬油，再製成「全統香豬油」，賣給下游兩百多家廠商，其中不乏知名大廠。
　　
強冠副總戴啟川被判重刑十八年，比郭烈成刑期還高。據《壹週刊》報導，戴啟川為了將價格一再壓低，經常以退貨方式刁難郭烈成。二○一四年台灣鬧豬瘟，戴以死豬來源充足，要求郭烈成降價；另一頭，再以豬肉價格飆漲，向下游廠商抬價。兩邊吃的結果是，每公斤至少大賺三十元以上。可見他不僅知道油源有問題，還敢大賺黑心錢。
　　
強冠離職員工向《自由時報》爆料，早自二○○一年開始，強冠即從香港進口劣質油，經過脫臭、脫酸、脫臭等步驟，再與郭烈成的油混在一起販售。當油槽一打開，臭氣沖天，沒有人敢靠近，本勞不肯做，只好請外勞處裡。
　　
二○一一年，食品藥物管理局技正楊明玉，用科學證據證明，在食品中添加塑化劑，是會死人的！檢方順藤摸瓜，先揪出昱伸公司，再讓超過一百六十家廠商、近三萬項產品下架，破獲人類史上最大規模一起塑化劑汙染案。當食藥局主秘羅吉看到楊明玉送上第一手的資料時，整個人跳了起來；在向局長報告的途中，全身都在發抖。
　　
楊明玉從內部吹哨，一刻都不遲疑。朋友擔心她的安危，她卻說：「隱匿不講，就算我躺在棺材裡都不會安心！」
　　
台灣絕不會只有一個郭烈成，卻隨處可見吹哨人。早在黑心油爆發前一年，《今周刊》就接獲民眾檢舉，有黑心業者回收廢油製成食用油。環保業者陳炳杰出面揭露，根據多年從業經驗得知，俗稱「小蜜蜂」的回收業者，每天晚上都會到各大餐廳、小吃店，載走一車又一車的廚餘和廢食用油，既不用開公司、也不用報稅，大賺黑心錢。
　　
根據回收業者統計，全台一年回收的廢食用油大約是七萬五千噸，等於還有一萬到一萬五千噸的廢食用油不知去向；如果把小蜜蜂私下回收的廢油也加進來，流入黑市的廢食用油數量恐怕更多。
　　
在正義公司待了二十五年的退休員工也挺身而出，指正義公司在被頂新併購前，豬肉實實在在由豬肉煉製而成，炸完的肉老闆還讓員工帶回家。等到頂新接手一切豬羊變色，一座高二十八公尺的「脫臭塔」，從西德進口，花了六、七千萬元，「公司高層難道都不覺得有問題嗎？」
　　
消基會認為，幾次重大黑心食品查獲，可歸功於《食品安全衛生管理法》的「吹哨者條款」奏效。
　　
根據衛福部食藥署所提供的資料顯示，以二○一七年為例，民眾檢舉案大增，包括：蝦味先、遠東油脂、過期乳瑪琳、維格餅家等。
　　
《食品安全衛生管理法》第十五條規定，若檢舉攙偽或假冒、逾有效日期、使用違法添加物案件，罰鍰從六萬元到兩億元；檢舉獎金最高為罰鍰的一半、一億元。檢舉人若為被檢舉人之受雇員工，可依「吹哨者條款」另外獲得獎金。
　　
然而屏東老農不僅沒有拿到誘人的獎金，還差一點付出生命。
　　
首先，老農檢舉郭烈成，雖然不是衝著獎金而來，但他最後到底領到多少獎金，至今仍然是個謎。
　　
依衛福部《檢舉違反食品衛生案件獎勵辦法》，他原本最多可以領到四百八十萬元，郭烈成四千八百萬元罰金的一成，但因為郭烈成脫產，老農一毛錢都沒有領到。唯二可查的是，行政院和屏東縣政府頒發的兩百萬元和四十萬元獎勵金。
　　
郭烈成一案審理階段，老農有天回老家拿東西，座車遭到攔堵，還好期間他換了車，人不在車上。警方隨後趕到，在犯嫌車上發現一把改造手槍，這才對老農採取三個月、二十四小時的保護。老農迅速搬離故里，從此落入繁華的大都市，異常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