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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6
動力二號
除了史蒂文斯和滑頭之外，整個夏天我們都沒有特別讓人羡慕的交易經驗，我們幾乎都在寫提案書，只有零星的交易，十個禮拜根本沒辦法從頭到尾觀察一筆交易的完成過程，但是足以替潛在客戶作好幾次提案。說到提案，有一個執行董事絕對可以拿冠軍，那個人叫做威廉．迪本納達堤，其他執行董事叫他比利，不過我們叫他「泡泡」。
泡泡這個人還真是有趣。他進帝傑才兩個月，就已經得到帝傑有史以來最可怕的提案書創造者的封號，他從雷曼兄弟跳槽來帝傑時從資深副總裁升到執行董事。據說他是雷曼兄弟資淺銀行家最痛恨的對象，他離開時所有分析師還大開慶祝會，其喜悅程度直逼耶穌復活。泡泡人很矮，介於矮子和侏儒之間，大家一致認為他暴君般的行徑應是拿破崙情結作祟。帝傑聘請他進入併購部門，是為了強化銀行諮詢業務的陣容。
投資銀行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則──重點不在於你做什麼，而是替誰做。做提案書不一定要熬夜，但是替泡泡做就一定是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時、一禮拜七天，還要忍受很多羞辱和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酸。
泡泡的重心在全球的金融買家。這群人拿借來的資金從原來業主手中買下公司，稍微改變一下營運策略，幾年後再把公司賣掉，藉此大撈一筆。這些金融買家整體而言有過幾年榮景，投資報酬率創下歷史新高，因此吸引很多想加入賺錢行列的投資人，大量資金在尋找可以收購的公司。泡泡認為他的任務是盡可能替金融買家找到併購的對象，而且愈多愈好，在理念上，這個想法很簡單，但實際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泡泡替幸運的買家準備的提案書可能包含五到二十個可能的併購對象，提案書會列出每一間併購對象的產品、最近的新聞、從過去到現在財務狀況的細節、目前的資產結構、評估參數、股東資料、所有資深經理人及董事會成員簡介。這些加在一起會是很多資料、很多頁，提案書會變得很重，泡泡就喜歡這樣。既然對方很可能連考慮都懶得考慮，編輯這些必要元素的協理和分析師應該不用花太多腦筋，可是，協理和分析師在負向增強（negative
reinforcement）訓練之下，培養出對細節的重視，編輯提案書因而變成大事。分析師和協理替泡泡做提案書，宛如中世紀的修士編寫神聖經書。
泡泡發現暑期實習協理製作提案書的能力之後，就開始直接指派實習協理製作厚重的提案書，跳過一般分派工作的管道，他喜歡親手捕捉牲畜。幾個禮拜過去後，他的企圖心愈來愈強烈，每一本提案書包含的公司數量也愈來愈多，泡泡的提案書不停擴張，最後成了活生生會呼吸的怪物，單單一個協理無法將之馴服，提案書得好幾個協理合作才能完成。
泡泡提案書的代表作是「動力二號」，泡泡替所有專案取代號，因為他覺得這會增加案子的神祕感，而且他相信所有人都想偷他的點子，所以要求所有合作的資淺員工發誓要守口如瓶，在泡泡心裡，競爭對手甚至想竊聽他的行動電話，藉以剽竊他的專業成就。凡是打電話到泡泡的行動電話或和他在飛機上通話，都要遵循嚴格規定：永遠不能直接提到任何公司名號，必須用暗號。這樣一來，對話如果遭斷章取義，往往聽起來很可笑，例如：
「喂，我是比爾。我在想，我們要不要分析一下大熊買下裸麥麵團的白鳳豆事業部？」
「好的，比爾，可是裸麥麵團的小精靈事業部怎麼辦？」
「假設它納入大熊的爪子部門。」
好像在聽嗑過藥的巴菲特（Warren Buffet）講話。
動力二號理所當然是接續動力一號。動力一號為滑頭在全職協理布來恩．哥德法布和分析師亞當．戴維斯的協助下完成的提案書。動力一號和二號的提案對象為所有金融買家，動力一號就像廉價妓女在華爾街金融買家手中傳閱。泡泡向佛斯特曼．利得（Forstman
Little）、橡樹（Oaktree）、KKR和凱爾索公司（Kelso & Co.）推銷動力一號，這些公司都是融資收購業的翹楚，雖然沒有人上勾，泡泡在華爾街走一圈後更是勇氣倍增。也因而誕生了動力二號這隻怪獸。
泡泡構思的動力二號比一號更有企圖心。動力一號只介紹十間公司，動力二號會增加一倍，由於提案書的內容多了一倍，也必須增加人員配制，才能讓這頭巨獸即時問市。
洛夫很快就建立出提案書大師的聲譽。純粹運氣使然，他沒有實際的交易經驗，反而有豐富的提案經驗。為了化腐朽為神奇，洛夫決定，既然大家只叫他提案，他就要卯足全力培養出讓其他實習協理都望塵莫及的製作提案書能力，所以，他受命加入原始的動力一號團隊，創造動力二號，一點也不令人意外。他加入之後，團隊就有五個成員：泡泡、哥德法布、滑頭、洛夫和亞當。泡泡一發號施令，大家都跳起來。問題是這個團隊裡有一個全職協理、兩個實習協理和一個資深分析師，這四人在帝傑的層級相去不遠，如此情況，加上大家對泡泡的厭惡和不尊重，導致沒有人願意主導這個計畫、敦促它的完成。
哥德法布在忙另一個房地產的案子，亞當像狐狸來無影去無蹤。所以，洛夫和滑頭很幸運地成了動力二號的執行人。動力二號歷經無數次改寫，最新版本往往不到兩小時又被更新的版本所取代。
將動力二號提案書呈獻給金融買家的日子漸漸逼進，瘋狂度也漸漸升高，泡泡就快爆炸了，他一小時至少打兩次電話給洛夫或滑頭要求他們修改提案書。提案書首次登場的前一天，泡泡按原訂計畫出差到芝加哥處理另一件案子，洛夫和滑頭很期待他的出發，因為，儘管知道他還是可以打電話，他們認為泡泡來電要求修改提案書的頻率至少會稍微降低，不然起碼泡泡在空中的時候，他們也能暫時逃過他煩人的電話攻勢。他們不知道的是，泡泡只用了一通電話，就鞏固了他的討厭鬼聲譽，也讓他們見識到，以為自己可以逃過主人的魔掌有多愚昧。洛夫是接到泡泡第一通熱情電話的「幸運兒」。
滑頭和我一整個禮拜都在瘋狂整理動力二號，已經快要完工。泡泡搭下午三點半的班機到芝加哥，十五分鐘後、三點四十五分我坐在辦公室裡，電話響起，助理海瑟接起電話。
「洛夫，比爾．迪本納達堤在電話上，他說是急事。」
我的平靜破滅。
我大聲叫滑頭：「滑頭，過來。泡泡打電話來。」
滑頭從辦公室跑來，我接起電話。
「喂，比爾，我是約翰。佩倫塔茲也在這裡，我要把電話轉成免持聽筒。」我打開擴音：「好了，比爾，現在我們都可以聽到你的聲音了，有什麼事？」
「你們好。對不起，電話可能不太清楚，我在飛機上。提案書我改了很多地方，你們要快點開始弄，提案書得送印了，明早九點要開會。」
「好，你請說，我們手上有一份草稿，你一個一個告訴我們吧。」
「好，大多要改的地方在第二部分。我要改一下這裡的架構，第四十六頁要改成新的四十三頁……，舊的四十三頁變成新的四十一頁……，你們要把舊的四十一頁標題改成『有力的營業槓桿會帶來卓越的投資報酬』，然後用粗體標示，加雙底線，再把那頁改成第四十四頁。第五十頁加粗體框線，右邊利潤那一欄要加網底。喔，然後再回到第三十八頁，內部報酬率加雙底線，把圖表改成藍色和綠色，不要用藍色和紅色，第四十頁的的表格改成比較中性的顏色，像黃色之類，你們應該知道圖表不要用紅色，紅色代表虧損，進入狀況一點好不好。然後……。」泡泡像連珠炮般講了兩分鐘要改的地方。
我拚命記下哪裡要改，滑頭忙亂地整理頁次，泡泡發號完施令，電話那頭安靜了一陣子。
「都記好了嗎？」他問。
「比爾，可以請你再重覆一次，確定我們都記對了嗎？我們不想搞砸。」
「可惡，我忙得要死。我再講一遍，你們最好仔細聽，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泡泡又講一次，我對一下筆記，都沒問題。稍微沒那麼焦慮了，我按掉免持聽筒，轉向滑頭。
「應該沒問題了，他唸的都和我記的一樣。」
滑頭面無表情看著我：「你他媽的在說什麼？我重新排了一下頁次，他說的完全不合理，改過之後變得一團糟。他要我們把文字標題加在章節標題頁，叫我們把有關鍵財務數據的那幾頁全部拿掉。根本沒道理。」
泡泡有點不耐煩：「喂，喂，你們還在嗎？」
我打開免持聽筒，「等一下，比爾，我們要理一下頭緒。」
我轉回去問滑頭：「你是什麼意思，都對不上？他剛才唸了頁次，怎麼可能對不上？」
「媽的我怎麼知道。」
「喂，你們還在嗎？我沒時間跟你們攪和。」泡泡提高音量，助理海瑟和幾個實習協理透過電話擴音聽到騷動，探頭到辦公室裡，我再度關掉擴音。
「比爾，不好意思，我們好像沒有記對頁次，你可以再唸一次嗎？」
「我的老天爺，我沒時間跟你們攪和。我拿的版本可能比較舊，不要管他媽的頁次，只要注意聽哪裡要修改，然後去改就是了。用一下腦袋好嗎，你們兩個白痴。」比爾的音量愈來愈大，他有些不耐煩。他用兩倍快的速度、兩倍大的音量重新唸了一次，我把電話關成靜音，轉頭看滑頭，他回看我，泡泡還在旁邊繼續唸。
滑頭說：「還是對不上。泡泡是用舊版本，他真的很討厭。」我不加思索打開擴音，最後一次打斷泡泡：「比爾，你要再講一次，不要講頁次，這樣會很混淆。」電話那頭一陣安靜，然後火山爆發。
「什麼？什麼？我他媽的才不管該死的頁次，你他媽的去看那一頁的標題……。」
從電話擴音器中傳出的咒罵，音量大得驚人。
「你們是什麼？他媽的白痴嗎？你們覺得我有時間浪費在這種他媽的鳥事上嗎？」
我關掉擴音，看著滑頭。泡泡還在那裡罵，我和滑頭開始大笑。泡泡在三萬五千英尺的高空大發雷霆，他吼叫的音量應該大到不只讓其他頭等艙乘客明白他的心事，所有坐在經濟艙，包括鎖在機尾廁所裡的人都聽到了。而我們在紐約的地面，什麼也不能做，只能讓他去慢慢地發洩。
最後，泡泡認為他已經羞辱夠我們了，便讓我們和同機旅客的耳根子清靜一下。他掛掉電話，滑頭和我開始處理泡泡亂七八糟的修改指令，十七小時後，我把提案書送到湯普森公司辦公室。動力二號首次公開問市。
一個夏天待在這裡，我看到投資銀行界的異常人士應該足以讓我做出合理判斷，決定轉換跑道從事其它職業，不然的話，至少拜訪湯普森公司也應該讓我窺見某些真相才是。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招呼我們的湯普森公司合夥人就像從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小說裡走出來的人物。他把大屁股塞到一條緊身的皺面條紋長褲裡，上面搭一件彷彿剛剛才從湯普森公司辦公室後面垃圾筒翻出來的鮮紅色毛背心。不過，湯普森合夥人最重要的特徵，是一對寬度約占半個臉頰，從耳朵一直延伸到嘴角的鬢毛。他嘴裡塞了一根沒有點燃的雪茄，還把雪茄咬成軟軟的爛泥，以致於他的牙齒、嘴唇、鬢毛都是煙草碎屑。這人是個神經病，像是裝扮拙劣的《坎特伯里故事集》裡的小旅店老闆，而且我們還得拍他馬屁。他的名字是切斯特．古德曼三世。
泡泡以他慣有的風格主持會議，先是不停感激對方願意撥冗和我們開會，接著很沒必要地講出一堆人名，此時切斯特打斷他。
「比利，今天要給我看什麼？」
「噢，我們今天這些很不錯。如果你把提案書翻到第四頁的目錄，就可以看到我們準備的東西。」
切斯特翻到第四頁，約略看了一下，然後看泡泡。
「比利，我要跟你講多少次，我不想看到烘焙業，你知道我討厭麵包店。這裡有四家烘焙廠，你在浪費我的時間。」
「可是這些烘焙廠真的很不錯，我覺得你可能會想考慮。」
「不要麵包店。」
噗，就這樣，提案書二十間公司裡的四間化成雲煙。泡泡這個王八蛋早就知道鬢毛人不喜歡烘焙業。切斯特才剛開始呢。
「然後，比利，你貝爾斯登的朋友已經給我們看過科邁克公司、賽可樂玩具和泉水醫療了，而且艾克斯楚迪合成材料和禿鷹罐頭也不用考慮，這兩家貴得要死，我們不會花這麼多錢買用這種乘數交易（市面價值高出實際價值數倍）的公司。」
開會不到兩分鐘，切斯特．古德曼三世光看目錄，就刪掉二十間公司中的九間。我們花好多時間做出來的美麗圖表、曲線圖和抄來的文章，永遠無法見天日。
「這個可能還蠻有意思的──終曲企業，涉足殯葬服務業。根據人口統計，這一行會很熱門，這幾年應該有很多人死掉。這行業還不賴，可以在死人的屍體被丟到土裡之前敲他們一筆。」
他替泡泡起了頭，我們的點子讓切斯特感興趣了。泡泡抓住機會，開始連哄帶騙加哀求，希望切斯特保持興趣，然而，切斯特像是被路過蟑螂吸引的肥貓，打了蟑螂幾下，看到蟑螂困惑地蹣跚爬行，一時覺得挺有趣，但不一會兒又回去睡他的覺。那天泡泡和帝傑都沒有成交，年輕的實習協理也沒有交易可做。動力二號第一次出場就歷經大挫敗，也預示未來的失敗。
那天坐在切斯特的辦公室，我也許應該換一個角度看事情，而不是把切斯特看成異常人。我應該明白，泡泡和我才是人渣。看著泡泡無所不用其極，為了和切斯特做生意，只差沒吞下他的小雞雞，我實在應該覺得羞愧，我應該馬上脫掉皮鞋和羊毛西裝，從辦公室裸奔出去，尋找救贖。我起碼要明白，世上所有切斯特都是掌握金錢資源的人，也是擁有控制權的一群。我應該想到在辦公室待到凌晨三點的夜晚，好好想一想這件事值不值得付出這麼多。
可是，這些我都沒做。為此疏失，我將付出代價。
洛夫和我就是這樣渡過那個夏天。提案、交易、晚餐、夜生活，那是漫長的銀行馬拉松賽，我們學到很多、睡很少覺、不停低頭認錯，終於捱到最後。那個夏天很痛苦，但也已結束，我們熬了過去，我們準備把夏天的經驗當成跳板，去爭取更好的機會。洛夫和我發誓永遠不會回帝傑，我們向自己保證，我們會藉著帝傑的工作機會，找到其他更有成就感的工作。不過，我們又在自欺欺人了。
我們有所不知，帝傑當時正打算擴張，而我們就是填充物。帝傑需要人、很多人，而且愈快愈好，因此，幾乎每一個暑期實習協理都受邀進入帝傑。事實上，唯一可能得不到全職工作的人是洛夫，並非他不夠努力，問題是他犯的錯更嚴重。暑假期間，我們有一次一起去打高爾夫，到了第五洞，洛夫把球打到負責招募的執行董事──道格．富蘭肯的腿上，而且是在富蘭肯的鄉村俱樂部，還是用富蘭肯借他的泰特利斯特（Titleist）高爾夫球。如果在其他時候，洛夫的這一過錯很可能導致他成為拒絕往來戶。
但是，洛夫很幸運，帝傑今年需要協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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