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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
內文摘錄

作 者 作 品

借土養命:從雲南到金三角,從毒品到永續農業,一個泰北華人社區的民族誌

春山出版

【類別最新出版】
例外狀態(重譯本)
海島核事:反核運動、能源選擇,與一場尚未結束的告別
憂鬱的編年:電影《憂鬱之島》與香港的身分探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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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偶遇:白色恐怖、我的阿公黃溫恭與家族記憶追尋


林村的故事:一個村書記眼中的新中國變遷(WT01039)
The Spiral Road: Change in a Chinese Village Through the Eyes of a Communist Party Leader

類別: 總經銷代理>春山出版
叢書系列:春山出版
作者:黃樹民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2年09月09日
定價:500 元
售價:395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24頁
ISBN:9786269612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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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第一章 林村印象

我從沒想到我對林村葉書記的觀感,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起這樣大的轉變。更沒想到我原先對他的敵意竟然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可以心平氣和地坐在桌前記下他的生命歷程。

我和葉書記第一次見面時,是討論我該付多少房租的問題。當時的一景一物,至今仍歷歷在目。時間是在一九八四年,一個溼熱的十一月天。在我愛荷華的家中,大概已是晚秋,夜晚有霜,寒意襲人。但是在處於亞熱帶的福建南部,陽光仍炎熱潑辣。加上公廁傳來陣陣惡臭和牆上泥灰的黴味,幾乎令我呼吸阻塞。我坐在竹椅上,背脊和腿都在流汗。我可以感覺到汗水從大腿流到小腿,再從小腿滴到地上。這種溼熱的天氣使我頭昏腦脹,但我還是打起精神,舉手揮趕那些聚集在蜜餞上不肯離去的蒼蠅。這盤蜜餞是可能要做我房東的林其山準備的。

葉書記和我隔著桌子相對而坐。他是村中共產黨黨支部的領導。村子裡雖也有經由提名和選舉選出的村長,但在中國,大家都知道實際上黨書記才是真正的決策人物。葉書記動也不動地坐著,看著我揮趕蒼蠅的無用舉動,不發一言。

葉書記並不高,大概只有一百六十公分。雖然天氣又溼又熱,他卻已穿上土黃色的長袖毛裝,看起來很正式。他大概剛剪過頭髮,小平頭,後面露出青青的頭皮。他是個老菸槍,臉總是藏在吐出的煙幕之後。但從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明亮銳利的眼神馬上讓我警覺到這個人既小心又頑固,而且很機靈。

他以慣有的高音,清楚的咬字,平靜地道出這層房子的合理房租:「你知道在廈門的經濟特區房租是多少?一平方米(即一平方公尺)四塊人民幣,約一塊六美元。當然我會算便宜一點給你。我想一平方米兩塊五是挺合理的。這層房子大概有一百平方米。你要想跟林同志租這層房子,就得一個月付二百五十塊。」

二百五十塊人民幣一個月!像這種破房子,光兩個房間加一間客廳,一個月要一百塊美金!我真是氣極了,他竟然開出這種不合行情的價錢。我突然有股衝動想把桌上那盤蜜餞砸到他臉上。

當然我並非付不起這價錢,這趟行程不但有兩個美國的基金會贊助,而且數目可觀,足供研究所需。這個價格比起我付給當地廈門大學每個月兩百塊錢的房租,也不會顯得太誇張。但我知道當地的行情,像這種房子,一般的租金最多不會超過十五塊人民幣,而非葉書記要算便宜給我的二百五十塊人民幣。這簡直是敲詐!我心裡憎惡起來。要是在大城市遇到這種人,我不會覺得意外。不管是在中國或其他國家的大城市,總有人會吃定外地來的生客。但我沒想到會在小村子裡碰到這種事;我真討厭他跟我談房租的那副嘴臉;他又不是房東。我暗罵自己運氣不好,碰到這種事。我到底為什麼要住到這裡來呢?

回顧前因往事

有好一會兒,我陷入沉思,不僅在想我起初為何到中國來,也在想如何妥善解決居住的問題。為了考慮自己的處境,我條理出到中國的理由,並衡量目前這個兩難的局面。

中國是我的故鄉,但是沒住幾年就離開了。我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家中多人在國民黨的政府中謀職。共產黨在一九四九年席捲大陸時,我家也隨著國民黨政府遷到臺灣。離開大陸時我還是個幼兒,所以對它沒什麼記憶。一九五?年代和一九六?年代,我都在臺灣度過,先念小學,然後是國中、高中、大學。我從國立臺灣大學畢業之後,就到美國進修人類學。一九七五年,我即將在密西根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之前,愛荷華州立大學聘我到該校任教。

一九八四年,愛荷華州立大學給我一年的教學假期,到國外從事一年的教學及研究工作。當時我已成家了,所以要選擇何處與妻子度過這一年倒成了難題。可能的地點之一是中國,它之所以吸引我有好幾個理由。一九八一年我曾到廈門做為期一週的訪問,在這段期間我和廈門大學的教員建立了良好的關係。三十年來,中國的各種社會科學機構都被勒令停辦,但是廈大想恢復其人類學研究計畫,所以需要這方面的專才。若能在當地待上一年,必定對該校有所幫助。還有我的孩子,一年的居留能讓他們多瞭解自己的文化遺產,還可以學點中文。而且,直到當時中國仍對西方學者在鄉間的研究計畫限制重重,如果我能從事研究.便能超前在美的同行了。

我透過朋友的協助,表達我願赴該地教學的意願,該校樂意接受並給我正式的邀請函,我受邀教授人類學,而廈大將提供必要的公文讓我到鄉間從事研究。

我原先預定的目標,是要研究一九八?年代初期中國農村政策的大轉向,即生產責任制的施行。中國媒體已廣泛報導此事,但華人以外的學者尚未注意到。根據中國官方報紙的報導,生產責任制解散了自一九五?年代初期開始設立的集體公社組織。這個新政策還有另一個更為大膽的措施:真正恢復以私產和家庭耕作作為農業的核心。深入探究這個政策轉向,可以使我們同時瞭解幾個引人矚目的社會問題:農民對新的農耕制和財產制有何反應?政策方向改為以家庭耕作為主之後,對上下兩代的關係有何影響?這個轉變是否會削弱婦女的地位,使其再次淪為革命前父權家庭的次要人物?如果集體公社在中國農村行不通,最大的問題在哪裡?中國共產黨的政策從集體制轉變為私有制,這個現象顯示了中國社會的何種本質?還有,在更抽象的層面上,顯示了人類的何種本質?這些問題似乎都有跡可尋,而且以此為起步繼續研究下去,必定對瞭解中國有很大的貢獻。

不久我便發現此行沒有我想像中順利。即將啟程以前,我接到廈門大學的信,聲稱由於校區內宿舍短缺,我不得攜妻小同往。此時,我已來不及改變計畫了。我已將不在愛荷華州立大學這一年中的各項事務處理完畢,代課老師也請好了。如果早知道我的家人不能同行,我就會選擇去香港、泰國或日本,在這些地方找題目做研究並不難。

但是行程已無法更改,我內心掙扎了好一會,還是跟家人說明此行可能的好處,然後和他們道別。

一九八四年八月我抵達廈門大學。課程一開始,我就發現我的教法不妥。在僵化、教條式的教育體制下教出來的學生,對美國學府倡導的自由派觀點和研究方法抱著很大的疑心。他們唯一認可的,是馬克思、列寧和毛主席的嘉句銘言。要鼓勵他們以創意方式思考,或針對疑點進行辯論,簡直是白費工夫。

更糟的是,校方將為數不多的外籍教員安置於特別的宿舍,嚴防這些人和外界接觸。舍監每晚會到宿舍的會客室來看電視,到了九點半或十點,電視節目播完了,他就把大門鎖起來。早上六點鐘,大門又重新開啟,讓教員去做晨間運動。門沒鎖上時,那八、九個舍監就輪流坐在進門的桌子旁,監視到底是誰來看我們這些外國人。來訪的學生要在登記簿上寫明姓名、地址、主修科目,還有來訪時間和原因。由於在過去的政治鬥爭中,任何與外國扯上關係的人都會被視為叛徒或間諜,所以冷靜理智的中國人不會和我們交朋友,這個道理非常明顯。我很快就厭煩了,而且開始想家。既然在校內多花時間毫無意義,我便施加壓力,要求當局批准我的農村研究計畫。我想農民會比較友善、老實,而且會和校內單調、孤寂的感覺大大不同。

公文往返兩個月之後,我終於得到許可得以在廈門市郊從事研究,市政府建議我選林村;根據市府提供的正式簡介,林村約有兩百戶人家,人口在一千左右──這個規模很適合人類學研究。據說因為缺水,林村從前在農業上比較落後,但是解放之後建了水庫,現在情形已大大改觀了。此外,這個村子完全擁護政府的生產責任制,發展農村副業也很成功。這個村子是該區的「模範村」 (或稱為「大隊」,這是公社之下,兼具經濟和行政功能的單位),個人平均所得超過六百元人民幣,是那一年全國平均的兩倍。

林村和廈門市之間距離約十公里,從廈門出來的柏油路只到洪山村,每天固定有六班車次往返,從洪山村到林村之間只有泥土路,大概有一公里半,走路約二十分鐘。既然我還需要在校區和村子之間通勤,這樣的距離顯然難不倒我。

林村第一印象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初,我首次到達林村,第一眼就被當地靜謐如畫的景致深深吸引住。從遠處看來,村子四周環繞著綠油油的稻田;村裡有許多新蓋的房子,豔麗耀眼,炫示著這個村子新增的財富。雖然新房子用的多是現代建材,如鋼梁、玻璃窗和水泥門面,但仍保存了許多傳統建築的設計和細節,別具一番新舊交雜的風味。一般而言,房子一進門的地方是個天井,兩旁共有四個房間:廚房、飯廳、浴室和放農具及餘糧的貯藏室。房子後方有三間較大的房間,中間的是客廳,兩邊各有一間臥室。

房子中央的天井可供多種家庭活動之用,許多家庭會在這裡種幾盆金橘。當然,種這些金橘不只是為了好看,中國屋裡的擺設往往兼具實用價值和藝術性。我的房東太太有時會摘一捧金橘放在糖水裡,煮成一鍋金橘甜湯。每次我參加村中聚會宿醉頭痛時,她就做一鍋給我吃。也許是心理作用,每一次都很有效。

房子的一樓主要是由石灰板岩建造的。這些板岩是從附近的採石場中以人工鑿下來的,村民買來之後,用來做地板、隔間、甚至天花板。蓋這樣的房子幾乎用不到鋼筋和木材。這是中國東南部一帶為因應建材缺乏而想出來的變通辦法。但毫無疑問的,用打磨光亮的石灰岩板蓋起來的一樓樓牆,足以支撐本身和較輕的二樓的重量。

一般而言,只有房屋後排會加蓋二樓,也是中間一間客廳,兩旁各一間臥室,地上鋪的是紅磚,有別於樓下黃褐色的石灰岩板。有位大膽的居民甚至在新房子二樓正面的牆上鑲了五彩的圖案。黏土上釉後,燒在一片片四吋見方的瓷磚上,拼成「龍鳳呈祥」。藝評人也許會覺得,在白瓷磚上大量使用綠、紅、黃的顏色實在俗麗,但在村民眼中這無異是財富的表徵。

林村三面被一人工水庫所包圍,水色清澈晶藍。環繞水庫的綠色植物常植以中國東南方常見的松樹(俗稱木麻黃)。只有村子南方是平原,再往南約一公里,是連成一片的山丘,露出巨大的石灰岩母石。灰紫色的岩石聳立於青綠的農田中,令我想起多年前在臺灣看到的一幅無名畫家畫的印象派畫作。

我想像著我住在村中,早上到湖邊散步,晚上到山坡看夕陽。腦海中浮現我熟悉地與村人打招呼,暢談生活的變化──也就是我研究的主題。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初,我初訪林村時便注意到有棟新蓋的房子樓上沒人住,若能租來作為居所倒是很合適。我向屋主林其山先生提起,想跟他租房子連伙食包括在內。林先生高興地答應了,就像許多我在臺灣、香港認識的農家人一樣爽直。我一個月大概會在村裡住十五天,我們講好每個月的伙食費是六十塊人民幣。至於房租,林先生揮揮手說:「不用提啦!我們種田人蓋了房子是要拿來住,不是拿來賺錢的。你就搬過來住就好了,不過電錢還是照算,用多少算多少。」細節都講好以後,我告訴他我會在下星期搬進來。當我一週後帶著兩只裝得滿滿的旅行袋走進林先生家時,他的態度不太自然而且有點不好意思。他說村裡的黨支部書記葉同志,已經知道我想住進村裡,所以親自來歡迎我。林先生一邊說著,我的眼睛一邊慢慢適應著屋裡暗淡的光線,這時才發現屋角還有個靜靜坐著的人影。葉書記隨即起身,慢慢向我走來,跟我握手。然後他咳了好幾聲,清了清喉嚨,開始發表高論。那個時候我心想完了,別指望村裡的人和我打成一片。這位身形短小的葉書記強迫我接受所謂的「合理的」要求,而我的夢想便跟著粉碎了。

霎時之間我想要一口回絕,臭罵他一頓然後搬到別的村子。但我馬上想到此舉不可行。第一,我很難在附近找到條件類似、又有這般居所的村子;第二,別的村子可能也有像葉書記這種貪婪的官吏。最後,我渴望趕快離開大學校區那種處處受到箝制的環境。所以我無力地嘟囔幾句以示抗議,就接受了他的「提議」。我察覺到煙幕後的那張臉露出一絲笑意。我狠狠地在心底用難聽的話咒他,並且決心在逗留此地時盡量和他保持距離。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