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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戀蓮(代序)

人間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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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的聯想(AB0007)

類別: 文學‧小說(中文創作)>人間叢書
叢書系列:人間叢書
作者:余光中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80年10月15日
定價:70 元
售價:55 元(約79折)
開本:32開/平裝/124頁
ISBN:95713017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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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戀蓮(代序)



  蓮戀蓮(代序)



身為一半的江南人,第一次看見蓮,卻在植物園的小蓮池畔。那是十月中旬,夏末秋初,已涼未寒,迷迷濛濛的雨絲,霑溼了滿池的香紅,但不曾淋熄熒熒的燭焰。那景象,豪艷之中別有一派淒清。那天獨衝煙雨,原要去破廟中尋訪畫家劉國松。畫家不在,畫在。我迷失在晝中,到現在還沒有同來。

沒有找到畫家,找到了畫,該是一種意外的發現。從那時起,一個綽約的意象,出現在我的詩中。在那以前,我當然早見過蓮,但睜開的只是睫瓣,不是心瓣,而蓮,當然也不曾向我展現它(她?祂?)的靈魂。在那以前,我是納息塞斯(Narcissus),心中供的是一朵水仙,水中映的也是一朵水仙。那年十月,那朵自戀死了,心田空廓者久之,演成數叢沙草,萬頃江田。那天,蒼茫告退,嘉祥滋生,水中的倒影是水上的華美和冷雋。

對於一位詩人,發現一個新意象,等於伽利略的天文遠鏡中,泛起一閃尚待命名的光輝。一位詩人,一生也只追求幾個中心的意象而已。塞尚的蘋果是冷的,梵谷的向日葵是熱的,我的蓮既冷且熱。宛在水中央,蓮在清涼的琉璃中擎一枝熾烈的紅焰,不遠不近,若即若離,宛在夢中央。蓮有許多小名,許多美得淒楚的聯想。對我而言,蓮的小名應為水仙,水生的花沒有比它更為飄逸,更富靈氣的了。一花一世界;沒有什麼花比蓮更自成世界的了。對我而言,蓮是美,愛,和神的綜合象徵。蓮的美是不容否認的。美國畫家佛瑞塞(John Frazer)有一次對我說﹕「來臺灣以前,我只聽說過蓮。現在真見到了,此我想像的更美。」玫瑰的美也是不容否認的,但它燃燒著西方的朗爽,似乎在說:Look at me! 蓮只赧然低語:Don"t Stare, please. 次及愛情。「沙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這方面的聯想太多了。由於水生,它令人聯想巫峽和洛水,聯想華清池的「芙蓉如面」,聯想來自水而終隱於水的西子。青錢千張,香浮波上,嗅之如無,忽焉如有,恍兮惚兮,令人神移,正是東方女孩的含蓄。至於宗教,則蓮即是憐。蓮經,蓮臺,蓮邦,蓮宗,何一非蓮? 藝術、愛情、宗教,到了頂點,實在只是一種境界,今乃皆備於蓮的一身。

蓮為神座。如來垂目合十,結跏跌坐在蓮花之上。觀世音自在飄蓮渡海,而往普陀。道家的何仙姑,據說也手持開心蓮花。即在西方,蓮亦神乎其花。史詩奧德賽,卷首就有似乎隱射非洲的食蓮人(Lotophagi)之國。英國桂冠詩人丁尼生根據荷說,寫了那首聞名的「食蓮人之歌」(Choric Song of the Lotos-Eaters)。據說食蓮可以知足而忘憂,可以一寐千年,永免兵燹。但是據說神話中的lotus只是今日北非的一種二丈許開花果樹,稱為date plum,其花白中帶紅,其實黃色而甜,並非東方習見的water lily。在東方,尤其是中國的古典畫中,蓮也是一大主題。歐洲的畫家甚少以蓮入晝,莫內(Claude Monet)是例外之一。莫內晚年居日伊維尼,園中有蓮池,嘗引艾特溪水注之。在1904年到1908年間,老畫家面臨蓮池,興會淋漓地作了四十八幅油畫,其後於1915年,又以同樣主題作了一組大壁畫,成為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松(Andre Masson)所謂的「印象主義的席思丁教堂」。但是那種五光十色,瀲灩多姿的畫面,和中國的墨荷形成有趣的對照,到底還是西方的情調。



自從那天起,蓮在我的心田,抽出一枝靜的意象,淨的意象。聽說劉國松先生用抽象的筆法畫過墨荷,可惜我沒有見過。如果我是作曲家,我必然以蓮為主題,寫一首交響詩,題名「蓮池的黃昏」。我將以甜甜的木蕭奏蓮的清芬,以細碎的鋼琴敲出點水的蜻蜓,以低沉的巴宋鼓葉底群蛙的白腹。最後,釜形大銅鼓上隱隱滾過「芙蓉塘外有輕雷」的意境,小提琴的弦上抖落淒清的,濕漓漓的,水鬼們的啾啾。杜步西如果在漢武帝的昆明池濱住過幾個黃昏,該會寫出這種印象派的作品。真的,每次讀到

 波漂菰米沉雲黑
 露冷蓮房墜粉紅

我總不禁會想起杜步西那種飄忽、空靈的音樂。頗受中國古典詩影響的美國詩人艾肯(Conrad Aiken),如果能寫一首Variations on a Theme of TU FU,將是非常過癮的事。艾肯的詩,本來就有晚唐和南宋的韻味。至於美成和白石詠荷的傑作,作者原是音樂家,韻律之美,自在意中,而意象的鮮活醒目,更是印象主義的神髓。「鳥雀呼晴……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豈非莫內晝面? 「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見日,清風徐來,綠雲自動,間於疏處,窺見遊人畫船」,這樣的景色,簡直要動雷努瓦(Auguste Renoir)的彩筆了。

我自恨不是杜步西或莫內,但自信半個姜白石還做得成。白石道人的蓮,固然帶有濃厚的情感,但是他的亭亭和田田畢竟還是花和葉,不是「情人不見」。我的蓮希望能做到神,人,物,三位一體的「三棲性」。它,她,祂。由物蛻變為人,由人羽化為神,而神固在蓮上,人固在蓮中,一念精誠,得入三境。美之至,情之至,悟之至,只是一片空茫罷了。在這種交疊湧現的意象之中,我完成了年來大部份的作品,且將結集出版。涉江采芙蓉,算是沒有空手而返。



蓮是有人性有神靈的植物。無論是「雨裛紅蕖冉冉香」或是「門外野風開白蓮」,都有一種飄然不群的風範和情操。移情作用,於蓮最為見效。立在荷塘草岸,凝神相望,眸動念轉,一瞬間,踏我履者是蓮,拔田田之間,亭亭臨風者是我。岸上和水中,不復可分,我似乎超越了物我的界限,更超越了時空。有過這種經驗,你便會感覺,蓮也有一種輪迴。鳳凰以五百年為一週期。司馬遷以為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于,孔子卒五百歲而意在己,不也是一種週期性的感覺? 蓮以一暑為一輪迴,「蓮華藏世界」,以一花為一完整的宇宙。「菡萏香銷翠葉殘」,死去的只是皎白酡紅的瓣和擎雨迎風的葉,不死的是蓮,是那種古典的自給自足和宗教的空茫靜謐,是那種不可磨滅的美底形象。情人死了,愛情常在。廟宇傾頹,神明長在。芬芳謝了,窈窕萎了,而美不朽。你會感覺,今年的蓮即去年的蓮。如果時間的對岸可采芙蓉,則今人涉江固猶古人涉江;芙蓉的靈性在一切的芙蓉裏,不多也不少。永恆不是一條漫無止境的直線,永恆是一個玲瓏的圓,像佛頂的光輪。一切天體,皆呈球形。銀河之外旋轉著銀河之外,旋轉著更多的銀河。字宙膨脹著,永恆之輪在紡織時間。

蓮是神的一千隻臂,自池底的腴泥中升起,向我招手。一座蓮池藏多少複瓣的謎? 風自南來,掀多少頁古典主義? 蓮在現代,蓮在唐代,蓮在江南,蓮在大貝湖畔。蓮在大貝湖等了我好幾番夏天,還沒有等老。北回歸線以南,一個早該回歸而未回歸的江南人,在一個應有鷓鴣念經而沒有鷓鴣念經的鷓鴣天的下午,在不像西湖卻令人想起西湖的湖畔,轉一個彎,又一個彎,沒有準備看蓮,卻發現自己立在一彎蓮池上。臺南可採蓮,江南可採蓮,予戲蓮葉間。蓮是無所不在的,釋迦牟尼!

朱紅色的小計程車憩息在湖濱的柏油路面。「柳岸觀蓮」:柳蔭中,路側豎著一面白漆黑字的牌子。立在現代混凝土的橋上,心隨目遠,眸光翩翩,在蓮與蓮間飛迴如蜻蜓。正是群蛙晝寢的半下午,荷下覆翼著深翠的酣寐。闊大圓滑的綠葉,坐不下佛也坐得下羅漢。風來水面,舉起一張一張的薌澤,漾起十里的清涼。滿塘的碧羽扇,扇得你六根無汗,七孔生風。於是田田搖曳著田田交疊著田田。娉娉映水,映出嫣嫣赧赧的嫋嫋,娟娟。觀世音,縱您有千手您也難選擇恁多的婷婷,亭亭蓮立!豈惟紅蕖可觀,詩人亦頗可觀。我也是一株蓮,心有千瓣,每一首詩剝開一瓣,剝開三十六瓣,還沒有窺見蓮心。詩人是一種兩棲的靈魂,立在岸上,泳在水中。有的泳在汨羅江,有的向采石磯捕月,有的把淚灑在洛水裏,有的騎馬如坐船,有的坐船如天上坐。人從海底爬到陸上,又一心嚮往著水。可是我並非站在湖岸看水仙的華茲華斯。水仙花已經渴斃,在柏拉圖的故鄉。我是青蓮,我是狂笑孔丘的青蓮。我是藍田別墅的主人。我築蘇堤,我把西湖粧成了西子。

三十六歲。這一驛是蓮之旅,憶往思來,一切莫不連理。蓮心甚苦,十指連心,一股都不能不理,而愈理愈亂。死去的都不曾死盡,今年的蓮莖,連著去年的蓮莖連著千年前的蓮莖。姜白石的前身是杜牧之,小紅走不完十里的揚州路,再回首,綠葉已成陰子已滿枝。此身雖在堪驚。第一遭聞鷓鴣,不在鬱孤臺下,在嘉陵江濱。第一回寫詩,吃菱角,遇見小女孩的母親(那時也是小女孩哪,Cousin Mimi),在石頭城──聽說曹霑就餓死在城下。雞鳴寺。雨花臺,重九登高的初秋佳日,二十三歲的母親多攀了山路,翌晨便剪斷了我的臍帶。從此我便交給了戰爭。那是濟南慘案,臺灣獨立運動的一年。十九年後,茱萸的孩子從揚子江的上游,踩著倒下去的太陽旗回來。第二年暑假,考取了圍城中的北京大學,津浦路伸出三千里的鐵臂歡迎我去北方,母親伸兩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結果,我成為金陵大學的學生。

那時,我住在一座小紅樓上,窗外便是鍾山。秋天的夜裏,南朝的鬼魂在窗外豎耳竊聽我讀「桃花扇」。但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南朝賸有傷心淚,更向胭脂井畔流!」這裏不是西湖,亦非後湖,這裏比南朝還南。這裏的緯度相當於驅鱷魚的文豪,啖荔枝的詩宗。青山一髮是中原。他鄉生白髮,舊國見青山。上聯將驗,下聯未卜。三十六歲!怎麼都已經三十六歲了?拜倫、彭斯、梵谷、羅特列克、莫地里安尼、徐志摩,都在這一年結束了生命。到了這種年紀,但丁已經要追隨魏吉爾遊地獄了。王勃、李賀、濟慈、歐文、拉福格、柯此艾爾、納蘭成德,不到這年紀,便闔上了詩集,豎起了石碑,迫老頭子們俯首讓位。則我該性急些,乘王勃的海舟,騎李賀的弱馬而去乎?抑或應等到沈園柳老,江南花落,才繳還這枝彩筆? 前半生是水仙,耽於自憐;後半生應是芙蕖,稍解憐憫。碧落。黃泉。如霧的紅塵。白髮。青山。皆瞬間事。蓮仍是蓮。夏去。夏來。蓮仍是蓮。

計程車的喇叭在催了。欲飲琵琶馬上催。柳岸觀蓮,也要計程。這不過是中途罷了,臺北在紅塵最濁處喊我回去。黃昏胡騎塵滿城。石頭城也迷失在紅塵裏,另一種紅塵。畢竟,這不是安史之亂。長生殿矗立在長恨歌裏。白居易被譯成蟹行的英文。今夕是七夕,但地上的七夕沒有鵲橋,地上的七夕在蘆溝橋上。

再見了,大貝湖!你應該易名為大悲湖。周敦頤說蓮是君子,出污泥而不染。蓮豈止是君子?即蓮,即人,即神。神在,則污泥莫非淨土,則蓮盞皆光,荷掌可握世界。愛默森說,沒有人能夠活著見神。可是我見過無數次了,在蓮與蓮間。只是人能窺神,而人究竟是人。香消菡萏,露冷蓮房,亦不能漠然無憂。金聖嘆自謂「七歲時,眼窺深井,手持片瓦,欲竟擲下,則念其永無出理。欲且已之,則又笑便無此事。既而循環摩挲,久之久之,驀地投入,歸而大哭。此豈宿生亦嘗讀此詩(李義山「曲池」)之故耶?至今思之,尚為惘然。」這實在是一個大矛盾:因蓮通神,而迷於蓮,蓮虛蓮實,寧有已時?太上無情?太上有情?蓮乎蓮乎,戀乎,憐乎?

1963年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