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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作 品

怪胎家庭羅曼史
後現代/女人:權力、慾望與性別表演
文本張愛玲
張愛玲的假髮
電影的臉
止戰

新人間深度特區

【類別最新出版】
遇見
雜貨talk
喜歡,一個人
愛欲修道院:與得不到的戀人之間,十部情書
村上 RECIPE


絕對衣性戀(AJ0014)

類別: 新人間深度特區
叢書系列:新人間深度特區
作者:張小虹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1年02月14日
定價:480 元
售價:379 元(約79折)
開本:16開/平裝/240頁
ISBN:9571332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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蝨子與跳蚤

與張愛玲的因緣大抵是因衣而起,寫過幾篇不自量力的文章,排比張愛玲的戀衣情結與家世滄桑,不自拔迷戀於張愛玲對衣物的迷戀。

尤其是幾則張愛玲的軼事與名言,最是琅琅上口,像「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但一直要到最近才赫然驚覺,長久以來都把「蚤子」筆誤成了「蝨子」。

但究竟「蚤子」與「蝨子」有何別,而我又何驚之有呢?

怪不好意思地顯露出自己粗心大意的本性,貌近形似的兩個字,卻可是有蟲多蟲少的明顯差別。雖然至今仍不十分明白蚤子與蝨子在昆蟲學上的物種差異,但心裡卻老想是否能扳回一城、留住面子,為自己的「一時不察」找到一個自圓其說的理由。

於是就這樣又回到了張愛玲。在《對照記》的後半,她描述到 1955 年乘船赴美時的情景,一名瘦小的日裔移民局辦事員「一時不察」,在張的入境表格上「赫然」填上「身高 6 呎 6 吋半」的紀錄。張對這樣的筆誤不禁憎笑,5 呎 6 吋半被寫成了 6 呎 6 吋半,但卻也不忘自我調侃一番,認為此乃是個「Freudian slip」:「心理分析宗師茀洛依德認為世上沒有筆誤或是偶爾說錯一個字的事,都是本來心裡就是這麼想,無意中透露的。我瘦,看著特別高。那是這海關職員怵目驚心的紀錄」。

那麼當張愛玲的「蚤子」變「蝨子」時,什麼又是我的「Freudian slip」呢?

思前想後才發覺「蚤子」與「蝨子」確實對我召喚出不同的潛意識聯想;「蚤子」與舊衣物相連,如跳蚤市場;而「蝨子」則與頭髮有關,如頭蝨。換言之我是把衣服上的「蚤子」移轉成頭髮上的「蝨子」了。

過去曾聽聞張愛玲為「皮膚病」所困,不斷遷徙於洛杉磯各大汽車旅館,且把頭髮剪得極短,以防蟲害。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落髮」印象,會把「蚤子」當「蝨子」。但直到張愛玲過世後,才從其友人的追憶文章中瞧出另一端倪,原來「皮膚病」犯了時的張愛玲,也是不能穿衣服的。從「蚤子」到「蝨子」,難不成在潛意識裡我們寧可想像落髮的張愛玲,也不願大不敬地去想像裸體的張愛玲?

張愛玲在《對照記》裡憶及祖父母的可親可憫時,曾感慨萬千地引用西諺「發現他的偶像有黏土腳」,而我們戰戰競競捧讀《對照記》的同時,卻對其中少數幾幀張的性感照片,刻意視而不見,尤其是「一件花綢衣料權充裸肩的圍巾」的那兩幀,免得壞了心中對張典麗含蓄的印象。但如果連裸肩的張愛玲我們都無能面對,我們又如何能開口去問一個所有張迷兼衣迷一直懸念於心的問題呢。

張愛玲辭世時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

年少時的張愛玲「奇裝異服」放恣過一陣,而一篇〈更衣記〉更美麗展現了她在服裝史上的功力,幾幾乎成了日後所有愛衣成癡、戀衣成狂者的聖經。但我們對張的服飾印象多停格於上海成名時期,中老年後張愛玲的衣飾打扮仍舊是謎。

在〈雙聲〉中,張愛玲曾向好友炎櫻抱怨女人之穿著不易:「你知道我最恨現在這班老太太,怎麼黯淡怎麼穿,瑟瑟縮縮的,如果有一點個性,就是教會氣。外國老太太們倒是開通,紅的花的都能穿,大塊的背脊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頭昏,藍底子印花綢,紅底子印花布,包著不成人形的肉,真難看!」

青春正盛的張愛玲七分恣意、三分惡毒地與好友對老女人的衣著評長論短,但嬉笑之餘,也不忘相互叮嚀老來時的穿著,炎櫻嚷著說要穿「印度的披紗-石像的莊嚴,胖一點瘦一點沒有關係」,張愛玲則選「長大的襖褲都蓋住了,可是仍舊很有樣子」。猝然而起對年老與死亡的憂懼,就在兩個女人親暱的衣飾約定中暫且懸置。

但顯然老年遁跡洛杉磯的張愛玲是不穿陳年顏色的長大襖褲的。在她遺居的貯衣室裡,盡是廉價簇新的花色洋服,廉價與她晚年手頭拮据,量入為出的經濟狀況有關,而簇新則又與張因「蟲患」而四處遷徙,養成喜新厭舊、用後即棄的習性脫不了干係。

張一生對衣服的華麗痴戀,就在「蚤子」上身的那一刻,做了劇烈而絕決的割裂,一切物事,皆回歸於最根本的使用價值,不再有記憶,依戀與執迷。因此若要問張愛玲辭世時的穿著,自然得從張的「皮膚病」上去尋。

張愛玲在給摯友宋淇的信上,曾緩緩道來這惱人的蟲患:「現在這批Fleas(跳蚤)來自 83年 11 月買的舊冰箱底下的Insulation中,淺棕色,與上一批Kingsley舊居鄰家貓狗傳入的黑色Fleas不同,疑是中南美品種。變小後像細長的枯草屑,在中國只有一種小霉蟲(黑色爬蟲)有這麼小……早在八三年冬我就想住一兩天醫院,徹底消毒。不收。現在要住院,除非醫生介紹,而醫生也疑心是A Lace in My Bonnet(我女帽上的一條絲緞。隱喻,暗示純屬子虛烏有)。前兩天我告訴他近來的發展,更像是最典型的Sexual Fantasy(性的妄想),只有心理醫生才耐心聽病人這種囈語……」。黑色與淺棕色的跳蚤不是女帽上的絲緞,張愛玲此番叨絮,自是要好友信其為真,而非幻象譫語。

所以當張迷文評家水晶在〈張愛玲病了〉一文中,將此蟲患直接讀成張的精神病病徵時,果不然大大得罪了張愛玲,自此便被擯斥於張門之外,而水晶也因為自己的一時鹵莽而悔恨至今,在追悼張的文章裡仍不忘為其當年的「粗疏與不敬」再度致歉。不敬,是因為把才女當成身心症患者嗎?粗疏,是因為對真實與幻覺判準上的夾雜不清嗎?

但顯然水晶不是唯一一個對張的蟲患充滿好奇心的人,張另一好友林式同也提出了他對此事的觀察:「張愛玲告訴我說她搬家是為了避蚤子。她說她那裡的蚤子產於南美,生命力奇強,什麼地方都鑽!還在冰箱裡的保溫層中藏著,因此她把頭髮理了,衣服也丟了,東西也甩了,還到處躲,只有住沒家具的新房子才忍受得了。我想她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而且心裡充滿幻想,不善也不喜去處理生活中的麻煩瑣事……如果把皮膚敏感和蚤子不加聯繫,怕蟲倒是張愛玲的天性,只是怕到如此程度卻是罕見」。

但還好林式同不是學文出身,沒鑽進任何身心恐懼症、焦慮症、偏執症的牛角尖而遽下診斷,只是十分實事求是地以自身經驗相勸,而博得了張的信任:「她怕蚤子,我說完全是心理作用,她開始不同意,我又說我的皮膚也經常發癢,原因是皮下脂肪太少,抗菌力不夠,加上洛杉磯的氣候,少雨而近沙漠,很乾燥,什麼樣的過敏症都有,她有些心動了,於是要我把我的皮膚科醫生介紹給她,結果她也去找這位醫生」。

但顯然這位醫生也未能治好張愛玲的「皮膚病」。在張辭世前與林的最後一通電話中,張念茲在茲的仍是揮之不去、避之不及的蟲患:「在這通電話裡她說她以前害的皮膚病又發作了,而且很厲害,衣服都不能穿,整天照紫外線醫,要用太陽燈,因為如此,常常傷風。得了病拖好久也不見好,我建議她去買墨西哥人穿的斗篷衣,一塊布上只有一個洞,套在身上方便省事,她聽了不置可否」。


不置可否的張愛玲,大概也沒買什麼斗篷衣,但我們如此大費周章,全文照引林之記載,莫不是要在其隻字片語中,端倪出個蛛絲馬跡,畢竟林式同是這世上除了張的伊朗房東、警察與殯儀館人員外,唯一瞻仰過張之遺體的遺囑執行人。我們心中的懸案要解,大概也只得再度寄託於他對張辭世現場的一小段文字描繪:

張愛玲是躺在房裡唯一的一張靠牆的行軍床上去世的,身下墊著一床藍灰色的毯子,沒有蓋任何東西,頭朝著房門,臉向外,眼和嘴都閉著,頭髮很短,手和腿都很自然地平放著。她的遺容很安詳,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燈在房東發現時還亮著。

這段文字清晰而又模糊,清晰到連墊在身下的毯子是藍灰色的都有註記,卻模糊到對張辭世時之穿著隻字未提。「保暖的日光燈」是張在電話中提到的太陽燈嗎?張在睡夢中仍照著紫外線醫皮膚病嗎?難不成林式同文字中的清晰是為了與世做見證,眼睛如相機,而其模糊則是出於一片為賢人隱之心嗎?

會不會這樣在文字堆裡的抽絲剝繭,也像昔日有人在張愛玲垃圾堆裡翻上翻下一般犯人隱私?會不曾這樣大不敬的提問,也像張愛玲筆下唸醫科的港大僑生蘇雷珈問到「被解剖的屍體穿衣服不穿」般「天真得可恥」?

若非偷窺亦非戀屍,那自我開脫的第一樁,當然是四大皆空地宣稱人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張愛玲說過發現神像乃土偶是幻滅,但沒有黏土腳的偶像卻是站不住的,而被我們敬若神明的九天玄女張愛玲,也是有身體、有慾望、有恐懼、有生老病死的一切不堪與隨緣。

她大隱隱於市,在熙擾人群中獨來獨往,身無長物,與車聲、嘈聲、人聲為伴。吃電視餐、看偵探小說配冰淇淋,三不五時與諸家男子似有若無地家常書信、魚雁往返,興起時也會買買 Elizabeth Arden 的眼部時空膠囊養顏美容一番,這樣的張愛玲對於死生劫毀應該是可以較無罣礙、不拘小節的吧。

而更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從張辭世前再次發作的蟲患,重新審視張的戀衣情結:衣飾做為「戀物」(the fetish object)與跳蚤做為「懼物」(the phobic object)之間又有何牽扯?我們如何由張的戀衣與蟲患,尋找出一條介於「比喻」(the figurative)與「字義」(the literal)間曖昧幽冥的微妙之路?

張愛玲曾追憶到在繼母治下生活的日子,只能撿繼母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因為一個「像」字,此段最常被文學批評家引為「明喻」(simile)的範例。所謂「明喻」者,即用「像」或「如」等字把一個東西直接比喻為另一種東西,在此例中便是碎牛肉的顏色「像」身上的凍瘡,比喻心中的憎惡與羞恥。

但有沒有一種閱讀可以是把文中的「比喻」做「字義」上的直接解釋,碎牛肉的顏色滲染進皮膚,穿著繼母舊棉袍的張愛玲便真的生了凍瘡,或至少身體皮膚表面有了生了凍瘡般的疼癢難捱。難不成酷寒的人倫,心靈的腫瘍,便都隨著衣服花色進入身體,「冬天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

那我們到底是敢或不敢把這樣倒比喻為字義的唐突讀法,運用在張愛玲〈天才夢〉中那段膾炙人口的結尾:「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傳統的解釋方式當然是將「華美的袍」當成生命的「隱喻」(metaphor),而寄生於此隱喻之上的則是另一個隱輸,將人際互動的複雜比為嚙人的跳蚤。但會不會六十年前張愛玲筆下「咬嚙性的小煩惱」,竟一語成讖為日後逼得她東躲西逃的蟲患/幻困境,而不再是隱喻、不再是白紙黑字的蚤子真的上了身而奇癢難安?

幻象與真實,比喻與字義,文學天才與身心症患者,難不成也只是一線之隔,一個踉蹌,便分不清鏡花與水月。那麼告別生命,理當褪下袍子,唯有赤裸來去才能徹底揮別那咬嚙性的纏擾。

最後終於還是在張愛玲自己的作品裡,瞥見了她的預知死亡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