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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間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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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新人間叢書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簡千艾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2年03月04日
定價:1100 元
售價:869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984頁
ISBN:4712966626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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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第一章  返魂

那拉

醒來後,我看見我的身體,像一塊打溼的布,平攤在狹小的活動鐵床上。五六個穿白衣戴口罩的人圍著它。我的身體看上去很小,忽然間縮小了,我睜大雙眼,只是那雙眼睛不再反射周圍的影像。事實是,我正飄浮在我的上方,注視著自己。

從現在的角度看,我烏黑的長髮鋪散在潔白的床單上,像盛開的菊花。我的膚色變得很白,若是沒有黑髮襯托,幾乎要消失在床單的白色裡。我的輪廓淺淺地從一片慘澹中浮現,很像一幅剛開始繪製的水彩畫。

當我離開身體,向上飄去時,並未感覺到與身體分離的痛苦與掙扎。這很奇怪,我沒有努力掙脫身體,而是從身體裡脫落了。與我一直以來的經驗不同,我沒有掉到床鋪下,相反,我向上飄去。我的飄浮沒有分量,沒有壓力,沒有局限,沒有輕鬆感。現在,除了自由,我一無所有。房間朝南的窗戶只打開了一個小縫隙,我想從那裡飛出去。不,我其實並沒有想飛的想法,是飛翔帶動了我。飄浮在房間上空,以接近氣體的方式懸浮著,我甚至沒怎麼擔心。醫院的味道太濃了,許多人的呼吸和藥水濃重的氣味也沒能拖住我,倒使我離縫隙又近了一步。不過,我碰到了一個金屬圓形物,是天花板上的吊燈,我在這個地方耽擱了一下,順便俯視整個房間。我忽然驚詫起來,我的嘴巴張得老大——這難道就是死亡嗎?

這就是死亡。
可我還沒來得及過二十歲生日。
我停下來,依偎在光亮的金屬燈架上,出神地望著自己。
她也望著我,我在她的瞳孔裡,是一個微小的光斑。

這麼真切地看著自己,還是第一次。如果這就是大家所說的死亡,那麼我應該回去,立刻回到軀殼,阻止死亡。雖然意識到問題很嚴重,我卻只是轉了轉脖子,並未有所作為。脫離讓人焦灼的疼痛,那些無邊的痛苦,讓我放心。是否要再次回到軀殼,這件事值得考慮。我一下子就知道了為什麼有人在一瞬間就會死去,有人卻是緩慢地徘徊在死亡裡,還有人會死而復生。

如果大家知道死亡原來如此輕易,那麼他們就將不必懼怕死亡。就像現在的我,並不急於回到軀體中去,而是第一次以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看著房間裡發生的一切。

一群白色的人圍著我。

這是醫院的急救室,有人在我淺淺的輪廓裡插入一些管子、一些金屬夾子、一些奇怪的儀器。大家像螞蟻一樣忙碌著,目標全在我身上。然而他們不知道,我並不在那裡。因此,任由他們怎麼折騰,我卻無動於衷。一個離我最近的聲音在指揮。從水泥地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移動氧氣罐時沉重的摩擦聲,旋轉升高床鋪的咯吱聲,傳遍我皮膚表面的電流聲,護士敲碎小藥瓶的聲音,輸液器裡輕微的滴答聲,這些,我聽得十分真切。不過,這些聲音都在一齊變慢,在一種熱度裡膨脹發軟,成了煙霧。

離我最近的男聲,在按壓我的胸膛。淺淡的輪廓裡,一雙紅色的手不斷起伏。聲音在遠離我。周圍螞蟻一樣的人漸漸停止了各自的動作,表情趨於平靜,只有這雙紅色的手,還在有節奏地持續向即將消失了的輪廓內部,按壓下去。

別人就是以這樣的方式侵犯我的,我在半空中想。可我不在那裡。她是那拉,紅色的手不斷碰觸她,褪去她身上的衣物,將她毫無遺漏地暴露在眾人的視野裡。在紅色雙手周圍集攏的眼光已經分散,分散在那拉身上,螞蟻們放棄努力,將目光投射到這身體固有的特質上來。她吸引了大家的視線。她即將消失的輪廓,這從未顯現過的曲折身體的光線,那拉,第一次,以這種方式,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有人開始勸說華醫生停下來,沒有救了,螢幕上那道延伸的藍線,只餘下一點點不易察覺的起伏,跟一條直線並無區別。華醫生緊盯螢幕,還在機械地用力。他來不及看一眼患者。當他再次抬起手臂,手碰到了那拉脖子上的項圈,一顆碩大的珠子,連同十二顆小珠子四散分離,從床單上滾落。房間裡安靜下來,珠子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螞蟻們的眼神不自覺地尾隨聲音而去,只有那雙紅色的手並未受到影響,還在以固有的節奏一起一落。

我最先聽到了那聲音,像一串好聽的音符。我將視線轉向窗戶,窗外柳條隨風舞動,潔白的柳絮自由紛飛。這是一九九三年溫暖的四月,這個特別的一天,將只與我有關。柳絮雪花般飛舞,卻並不落下,只在低空盤旋。在柳絮營造的白色風景中,我看見爸高大的身影和媽瘦小的身形。他們一路小跑,在白色的飛花中衝出一條小徑,一直衝進醫院急救室的屋簷。柳絮不動聲色地彌合了他們身後的空隙,我聽到了他們臨近的腳步聲。我想加入柳絮那樣無目的的飛翔,南窗的縫隙又被風吹開了一些。只是幾秒鐘,我在瞬間的遲疑裡,還是看見那顆珠子弧光一閃,向著幽暗的角落滑去。

我睜大了雙眼。

如果有人留意,會發現那拉淺淺的輪廓裡開始起了變化。輪廓裡那雙眼睛流露出緊張,還有逐漸增強的近乎貪婪的欲念。哦,不!我發出一聲歎息!我強烈地感到,我身體裡一個重要器官遭到了搶奪。別動它,它是我的!我向下俯衝,伸開手臂,阻止那顆滾動的大珠。哦,不!我叫道。然而,我被抓住了,被有形、被確鑿的形式圍困。我被迫呼吸,感受到實在的限制沉重而疼痛,我跌入肉身,虛脫感在體內蔓延,難聞的氣味哽在喉嚨裡。我必須將這氣味吐出去。我真的吐了起來,一些液體從我半張的嘴裡流淌出來。

氣體狀的我消失了,飄浮在半空的我墜落,與身體合二為一。我活了過來,我的聲音像喘氣與歎息,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把它還給我!」


華文

華文醫生的雙手,在螢幕上藍色直線出現劇烈起伏的同時,停了下來。他用力按壓的心臟已經復甦。儘管,那顆心,曾像擴散的漣漪趨於平息。在過去的一小時裡,這顆心只有些微弱的起伏。是華文的雙手不停按壓,才使它顯出微弱而被動的起伏。這一點足可忽略的動態,只是對華文勤苦勞作的一點回報和鼓勵。越到後來,華文回憶當時的情景,一小時,持續一千八百次按壓,老實說,他不是對這顆心臟絕望,而是對時間、對無休止的按壓下茫茫無際的時間,感到絕望。

華文近乎虛脫,想找人替換,可就是無法停下來。

他皺著眉,雙眼圓睜,螢幕上那道藍線,在眼前擴展為一條寬闊的道路。他正順著這條新闢的大路奔跑,氣喘吁吁,揮汗如雨。他無法停下來。地平線近在咫尺,道路源源不斷朝他湧來,他無法停止。這種情狀只在夢裡出現過。華文喘息著,喘息聲覆蓋了周圍同行的聲音。所有的聲音都與他無關,與他有關的,只有腳下這條向前伸展的青灰色水泥路。他要阻止它繼續延伸,他意識到再奔跑下去,他會崩潰。這是瘋狂的,在這一小時裡,他的雙臂和意志一直被一股力量左右,他被封閉在這股力量裡,像一輛失控的跑車。華文無法預見這輛跑車會撞到什麼,他只是越來越焦慮不安。這是一場夢魘,他對自己說。他還對自己說,求助吧,向你的同伴,他們就在旁邊。可傳進他耳朵裡的,依然是自己的喘息聲,無休止的、單一的喘息聲。他無法求助。

究竟是螢幕上突然起伏的藍線驚動了華文,還是恢復生機的心臟,那鏗鏘有力的跳動使他從無望的奔跑裡甦醒?是空氣緊張到刺耳尖叫,還是一顆大珠子滾動時清脆的聲響,使他從夢魘般的失控裡得到解脫?抑或是同事的歡呼聲?他們從未經歷過類似事件,一顆靜止的心臟,會在停跳一小時後,重新跳動。不過,這歡呼聲稍晚些,該是在珠子的聲音和被救者的叫聲之後。再後來,一聲蒼老淒厲的喊叫從急救室外傳來:「那拉啊,你不能走……那拉,我的女兒……」這聲音在門口戛然而止,顯然老婦人從醫生的表情中讀到了女兒獲救的消息。是老婦人的聲音將他從可怕的境況裡喚醒,雖然他對這類聲音並不陌生。

華文在幾種可能裡難以判斷,它們幾乎同時發生。華文明顯感到,隨著患者的心跳,曾控制他一小時之久的神祕力量驟然消散,好似一股血液抽離,他體內餘下的只有涼意和空洞。華文雙腿發軟,向下滑去。同事攙起他,讓他坐在一張磨損的折疊椅上,替他抹去滿臉的汗水,拍打他的四肢,按摩他僵硬的肌肉,使他從過度的緊張中恢復過來。

華文表情僵硬,眼光投向被救的溺水者。在按壓她的胸膛時,他觸到的滑膩和柔軟,像絲綿。他雖是奔跑在藍色水泥路的直線上,卻深一腳淺一腳不斷陷落。他一直沒來得及看她一眼。

他看到了一幅圖畫。只有幾秒鐘,卻印在他的腦海裡了。

圖畫裡躺著一個少女。少女是蒼白的,潮溼的,虛弱的,卻沒有損害她的美。讓人發冷的美,猶如一道寒光,照亮了周圍人的臉孔與房間的角角落落。一雙乾枯的老婦人的手正用一件衣物裹住她,將她全部遮掩,藏在厚厚的織物下面。但是已經晚了,這樣的形象已經洩露無遺。不僅華文看見了,同事也都看見了,忽然間,大家都深感羞愧似的,紛紛將目光轉向別處,好像他們的目光褻瀆或損傷了視線裡的形象。

被老婦人稱作那拉的姑娘,眼裡滿是發燒病人才有的迷亂和狂熱。她環視四周,目光集中在一個護士身上。護士從靠牆的床下撿起一顆大珠子。那拉的目光死死纏著她,直到護士將珠子放在她伸出的雙手裡。她捧著那顆珠子,眼光發狠,敦促護士去撿起另一些小珠子。她捧著那些珠子,迷離的眼裡,紛亂躁動的神色漸漸消失,目光變得清明,人也安靜下來。華文想,現在這副神情,才讓人放心。

患者被送去普通病房做常規檢查,如無大礙,很快就會被家人帶走。華文的目光被同事忙碌的身影阻擋,女患者在他眼裡消失了。他有些失望。參加急救的幾位醫生,還在為剛才那件不可思議的事興奮著。

「要是有臺攝像機就好了,這次搶救值得記錄下來好好研究。實在讓人驚歎,應該列入教材,經典案例,經典案例……」

「我剛才看華醫生那股拚命的勁頭,就覺得要出大事,原來華醫生有先見之明,知道會發生奇蹟。」有人拍拍華醫生的肩頭,「我本來想換換你,可看你那股勁頭,好像誰要換你,你就會跟誰急。華醫生,奇蹟,奇蹟!」

所有的聲音,聽來十分遙遠。我太累了,華醫生想。他從同事的包圍圈裡站起來,勉強擠出笑容,一言不發,離開急救室,上樓梯,走過長長的甬道,來到盡頭處自己的辦公室。他擰開水龍頭,用肥皂洗手,將臉浸在水中。他自言自語,才四月天氣就這麼熱了?他用毛巾揩乾淨臉和手,一下子躺在靠窗的行軍床上,筋疲力竭,卻十分清醒。不錯,這是一個奇蹟。自打他從心理科被「借」到急救中心,三年了,見識過各種各樣的病人。當然,很多人活了下來,另一些人因搶救無效死去。一般而言,心臟停跳三四分鐘就很難救活,施救半小時後無效就該宣布死亡。她已經死了,原應躺在醫院的太平間裡。可她活了過來!她,名叫那拉的女子,讓華文害怕,也讓他迷惑。他覺得在這件事上,自己受到了打擊,她重新跳動的心臟,在他的虛弱感上又添了一重沮喪。他知道自己並未創造奇蹟,是奇蹟通過他發生。那拉,奇蹟的源頭,恍如瞬間自燃的光斑,他模糊覺出,她來自不同的地方,來自讓他連著打了好幾個寒戰的地方。他一點兒成就感都沒有。他依然懊惱,絕望感還沒有完全褪盡,此刻,又添了些隱隱的恐慌。


那拉

我的皮膚裡到處是浮冰與積雪。我需要融化這些寒冷,還要使寒冷發熱。這寒冷與我沉在水下時不同。在水下,寒冷無法呼吸,寒冷像一副厚盔甲鎖著我,無法逃離。現在,寒冷,是可以呼吸的。將暖和的空氣吸入,將冰和雪呼出。呼吸。我不由自主努力呼吸,好讓身體裡的冷氣快些跑出去。然後,是強烈的光。我因為一束光漸漸恢復了形體、重量與顏色。我回來了,儘管我拒絕,但這感覺真的很好。寒冷後面跟著虛弱。虛弱的感覺也很好,能讓我沉沉地躺在「我回來了」的好感覺裡,一動也不想動。

我躺了很久,緊閉雙眼,享受漸漸增強的暖意和明亮。我知道媽剛將被子的一角掖好。我還知道此時媽背對著我,在跟一個護士交談,問注入我體內的藥水名稱。護士理順塑膠管線,讓藥水滴得慢一些。我渾身酸楚,什麼也不想說。我不想驚動她們,引來她們的目光。在她們不注意我的時候,我悄悄看了一眼。

「它」在離媽不到半米遠的地方。

「它」還在,在床的一角。白天,「它」很淡,像件褪色的衣服。至於「它」的著裝,「它」一直穿著一件溼淋淋的長袍,像剛從水裡出來。所有的衣褶下垂,水珠從袖口衣襟和袍邊滴落著。無數個深夜,我聽到過這些水滴的滴答聲。溼長袍緊貼在「它」身上。

它是一具女人的屍身。我從來不會用「她」來稱呼它。我知道,我和它屬於兩個世界。我屬於光明,而它屬於黑暗。即便,它常常不合常理地出現在我的世界。

無法辨認,那是件什麼顏色的袍子。原來的顏色褪盡,樣式是過時的旗袍,長及腳踝,有些地方撕裂了,有些地方破碎,露出衣褶裡的皮肉。它看似雪白的,顯得破損的。緊貼在它身上的衣服,不過是塊裹屍布。這塊糟糕的裹屍布裡,水總也流不完,總在一滴一滴敲打著我無眠的長夜。

它還在,這不是幻覺。它站在床頭,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讓我知道,它不會放過我,即便我躲在水裡,藏在醫院和人群中,即便我不呼吸,閉上眼,心臟停跳,它都在。它會隨時尾隨我,看著我。我是它的囚徒。我想過了,總有一天,我會如它所願,變成它,穿著永遠滴水的裹屍布,失神地轉動眼珠,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徘徊、歎息、憤怒、咆哮,製造傷害和哭泣。今天,我差一點變成它,差一點,便不能再用「她」稱呼我。

怪物。不,它不是怪物。儘管我一直不願說,可那是一個鬼魂。

它就是跟隨了我三年的鬼魂。我對它的恐懼變成了憤怒。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會因憤怒而吼叫,無論何時,只要我身邊有能抓起的東西,我都會向它投擲,只為擊碎它那副可憐的、讓人厭惡的怪模樣。但它那副怪模樣永遠不會破碎,它不躲閃,眼都不眨一下,只無辜而悲哀地盯著我。我是愚蠢和可笑的,我的憤怒也是徒勞的。它在我眼前嘲弄我,嘲弄我的反抗是多麼無效和幼稚。它也會離去,變淡,碎屑般散開。有時,它消失在一面牆裡。我只看一眼,就知道我的努力都失敗了。我心裡的憤怒陡然劇增,我的失望粉碎了心裡與它抗衡的希望。就像現在,我一面拿起床邊的一瓶罐頭擲向它,一面卻覺得,我所有的力量已經在看見它的時候瓦解了。

我沒有舉起罐頭瓶,也沒有發出憤怒的尖叫,相反,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我趴在床上,使出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勁頭,弓著身子,鐵架床隨著我上下晃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得向人求救,不是因為呼吸困難,而是得有人幫我將那可惡的東西趕走,將它關在鐵籠裡,把手和腳都捆起來,用鐵鍊拴牢,用符咒,用許多我不知道的經文鎖住它,讓它永世不得超生……是的,我在心裡詛咒這個鬼魂,我要用各種辦法制服它、趕走它、消滅它。該死,該死,快來,救我,你們,你們難道什麼都看不見嗎?

沒有人看見它。護士全都回頭盯著我,卻並不幫我。她們手裡穩穩捧著盛針管藥瓶的白鐵托盤。她們聲音很輕,眼裡盛著冷漠的光。有新病人被推進這間病房。是個小女孩,腿上打著夾板,抽泣著,年輕媽媽皺著眉頭,一隻手搭在小女孩肩上。她們緩緩走近我。她們望著我,目光為何如此冷漠?而它正從她們身邊向後退去。它不慌不忙,伸手,將直直垂下的頭髮掀向另一邊,露出下面潰爛的皮膚和傷口,淡紫色的,一堆腐爛的花,誇張地掛在臉上。

它與衝進病房的爸擦肩而過。媽慌亂的雙手使勁撫摩我的後背。我咳嗽的時候,撫摩或敲擊後背是媽唯一能做的事。散亂的頭髮遮住了我大部分視線,我還是能看見它從爸背後投來的目光,冰冷的、嘲弄的、無辜的、悲哀的目光。快滾開!在劇烈的咳嗽中,沒人能聽清我在喊什麼。其實我什麼也喊不出來。我在嘔吐,但除了幾滴又腥又苦的膽汁,什麼都沒吐出來。我的胃是空的。它消失了,無影無蹤。咳嗽平息,我的呼吸重新順暢。血集中在臉上,我滿臉通紅。媽拿一塊溼毛巾揩去我額上的汗珠,爸憂心忡忡,望著我,手裡攥著醫院的各種單據。而我,依然警覺地向病房的各個方向搜尋那溼淋淋的水鬼,看它是否還躲在別人背後,用空洞、潮溼的眼,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