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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1
1976年7月24日
唐山市豐南縣 小登小達卻一點也沒有動靜。昨晚天熱得有些邪乎,兩個孩子撓了一夜的痱子,到下半夜才眯糊著了,這會兒睡得正死。李元妮走過去,看見小登手腳攤得開開的,蛤蟆似地趴在床上,一條腿壓在小達的腰上。小達的腦袋磕在膝蓋上,身子蜷成圓圓的一團,仿佛是一個縮在娘肚裡等待出生的胎兒。李元妮罵了聲丫頭忒霸道,就將小登的腿撥開了。 小登是個女孩,小達是個男孩,兩個是龍鳳胎,都是七歲。小登只比小達大十五分鐘,多少也算是個姊姐。小登一鑽出娘胎,哭聲就驚天動地的,震得一個屋子都顫顫地抖。一隻小手抓住了接生婆的小拇指頭,半天都掰不開
- 是個行為壯實的丫頭。小達生下來,只是不哭。接生婆倒提在手裡,狠狠拍打了半晌,才有了些咿咿呀呀的微弱聲響,像是一頭被人踩著了尾巴的田鼠。 洗過了包好,放在兩個小床上,一個大,一個小,一個紅,一個青,怎麼看都不像是雙胞胎。養了兩日,那紅的越發地紅了,那青的就越發地青了。到了一周,那青的竟氣若遊絲了。萬師傅不在家,李元妮的娘在女兒家幫著料理月子,見了這副樣子,就說怕是不行了。李元妮歎了口氣,說你把那小的抱過去再見一見大的,也算是告個別了,到底是一路同來的。李元妮的娘果真就把小達抱過去放在小登身邊。誰知小登一見小達,呼地伸出一隻手來,搭在了小達的肩上。小達吃了一驚,眼睛就啪地睜開了,氣頓時喘得粗大起來,臉上竟有了紅暈。李元妮的娘頓著小腳連連稱奇,說小登把元氣送過去給小達了
- 姊姊這是在救弟弟呢。 從那以後小達就一直和小登睡一張床上,果真借著些小登的元氣,漸漸地就長壯實了。小達似乎知道自己的命原是小登給的,所以從小對小登在諸事上就是百般忍讓,不像是小登的弟弟,倒更像是小登的哥哥。
1976年7月28日 唐山市豐南縣 萬小登對這個晚上的記憶有些部分是極為清晰的,清晰到幾乎可以想得起每一個細節的每一道紋理。而對另外一些部分卻又是極為模糊的,模糊到似乎只有一個邊緣混淆的大致輪廓。很多年後,她還在懷疑,她對那天晚上的回憶,是否是因為看過了太多的紀實文獻之後產生的一種幻覺。她甚至覺得,她生命中也許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一個夜晚。 ...... 小登的記憶也在這裡被生生切斷,成為一片空白。但空白也不是全然的空白,還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塵粒,在中間飛舞閃爍,如同舊式電影膠片片頭和片尾部分。後來小登努力想把這些塵粒一一收集起來,填補這一段的缺失,卻一直勞而無益
- 那是後話。 等她重新記事的時候,她只感覺到了黑暗。不是夜裡關燈之後的那種黑暗,因為夜裡的黑暗是有洞眼的。窗簾縫,門縫,牆縫,任何一條縫隙都可以將黑暗撕出隱約的破綻。可是那天小登遭遇的黑暗是沒有任何破綻的,如同一條完全沒有接縫的厚棉被,將她劈頭蓋臉地蒙住了。剛開始時,黑暗對她來說只是一種顏色和一些泥塵的氣味,後來黑暗漸漸地有了重量,她覺出黑暗將她的兩個額角擠得扁扁的,眼睛仿佛要從額上暴裂而出。 她聽見頭頂有些紛至遝來的腳步聲,有人在喊蘇修扔原子彈了。那聲音裡有許多條裂縫,每一條裂縫裡都塞滿了恐惶。她也隱隱聽見了母親含混沈悶的呻吟聲,如一根即將斷裂的胡琴弦,在一個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的地方斷斷續續地嚶嗡著。她想轉身,卻發現全身只有右手的三個指頭還能動彈。她將那三個手指前後左右地撥拉著,就撥著了一件軟綿綿的東西
- 是一隻手,卻不是母親的手,母親的手比這個大很多。小,小達。她想叫,她的聲音歪歪扭扭地在喉嚨裡爬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斷在了舌尖上。 一陣嘩啦的瓦礫聲之後,母親的聲音突然清晰了起來。 「七,七,找件衣服,羞死人了。」 「救人要緊,還管這個。」這是小舅的聲音。 母親似乎被提醒,忽然淒厲地喊了起來:
「小登啊小達……」母親那天的呼喊如一把尖銳的銼刀,在小登的耳膜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修復的劃痕。 小達突然鬆開了小登的手,劇烈地掙動起來,砰砰地砸著黑暗中堅固無比的四壁。小登看不見小達的動作,只覺得他像陷在泥潭裡的一尾魚,拼死也要跳出那一潭的泥。小登動了動右手,發現似乎有些鬆動,就把全身的力都押在那隻手上,猛力往上一頂,突然,她看見了一線天。天極小,小得像針眼,從針眼裡望出去,她看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女人只穿了一件褲衩,胸前一顫一顫地墜著兩個裹滿了灰泥的圓球。 「媽,媽!」 小達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小登說不出話來,
小達是兩個人共同的聲音。小達喊了很久, 小達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難受啊,姊。」小達沈默了,彷彿知道了自己的無望。「天爺,小,小達在這底下。來,來人啊。」那是母親的呼叫。母親那天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是母親,母親的聲音更像是一股脫離了母親的身體自行其是的氣流,在空氣中犀利地橫衝直撞,將一切攔截它的東西切割成碎片。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那一線天空消失了
- 大約是有人趴在地上聽。 「在這,這裡。」小達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接著是母親狼一樣的咆哮喘息聲, 小登猜想是母親在扒土。 「大姊,沒用,孩子是壓在一塊水泥板底下的,只能拿傢伙撬,刨是刨不開的。」 又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有人說傢伙來了,大姊你讓開。幾聲叮噹之後,便又停了下來。有一個聲音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塊水泥板,是橫壓著的,撬,撬了這頭,就朝那頭倒。兩個孩子,一個壓在這頭,一個壓在那頭。 四周是死一樣的寂靜。 「姊,你說話,救哪一個。」是小舅在說話。 母親的額頭澎澎地撞著地,說天爺,天爺啊。一陣撕扯聲之後,母親的哭聲就低了下來。小登聽見小舅厲聲喝斥著母親:「姊你再不說話,兩個都沒了。」 在似乎無限冗長的沈默之後,母親終於開了口。 母親的聲音非常柔弱,旁邊的人幾乎是靠猜測揣摩出來的。可是小登和小達卻都準確無誤地聽到了那兩個音節,以及音節之間的一個細微停頓。 母親石破天驚的那句話是: 小……達。 小達一下子拽緊了小登的手。小登期待著小達說一句話,可是小達什麼也沒有說。頭頂上響起了一陣滾雷一樣的聲音,
小登覺得有人在她的腦殼上兇猛地砸了一錘。 「姊哦,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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