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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一八六一年距離加拿大自治領的成立,還有整整六年。
從這一年數開去,還需要二十五年,溫哥華這個名字才會出現在加拿大地圖上。
這一年世界上發生了很多的事情,不過這些事情和巴克維爾鎮似乎沒有多大關聯。倒也不是因為這塊位於英屬哥倫比亞領地裏的鎮民的無知。
雖然通往巴克維爾鎮的路還要再過三年才會修成,可是在陡峭的落磯山林裏穿行的馬幫,還是可以時不時地帶來外邊世界的消息的。鎮上咖啡館的桌子上,也擺放著馬幫帶來的過時報紙。鎮上喝咖啡的人,在兩支煙中間的空隙裏,也會拿起報紙,半心半意地看上幾眼。只是對他們而言,外邊世界發生的事,遙遠得幾乎象另一個星球,懸在天上,卻不著地。
巴克維爾鎮的人,在忙著另外一些事 - 一些著地的事。外邊的世界在翻動著滾滾紅塵,巴克維爾鎮裏也在翻動著滾滾紅塵。只是,巴克維爾的紅塵,和世界的紅塵,是不一樣的塵。
那是一個清晨,鎮尾中國人養的雞群,在扯著嗓子嘶鳴。初醒的人們還在眷戀著被窩裏變得漸漸稀薄起來的那絲暖意。落磯山裏的秋天來得早,還是八月,玻璃窗上已經有了一層霧氣。
第一個推門出去的是理髮鋪的東主裘德。巴克維爾鎮是在這一兩年剛剛冒出來的新居民點,而裘德的理髮鋪子,是這個新居民點裏最新的一家鋪子,新得連一個紅藍白條紋的旋轉標誌都沒有。裘德一個月前就已經從域多利城裏預訂了一個這樣的標誌,這會兒恐怕還在哪匹馬的背囊裏,遙遙無期地行走在某一段山路上。裘德自己用一張紅紙和一張白紙在門前的煤氣燈柱上繞了幾個圈,就算是一個臨時標牌了。此刻裘德正站在一張木凳上,往這個標牌底下釘一張廣告。
敬告鎮上各位居民:鑒於本鎮女性居民人數的增長,本店從下周一起開始提供熱水浴服務。各式香薰浴液,皆是歐洲最時尚之?品。並提供擦鞋服務。價格低廉,熱水浴不分男女一律一元。擦靴25分一雙。
又:女客分門出入。
裘德叮噹敲釘子的聲響,叫隔壁鋪子的丹尼皺起了眉頭。其實丹尼醒得比裘德還早。丹尼早就起了床,卻還沒有開門。丹尼經營的鋪子是一家叫"蘇格蘭高地"的酒館。鎮上的男人愛喝酒,可是現在還不到喝酒的時辰。丹尼是想借這一刻的清靜,給他在蘇格蘭的爹媽寫一封信的。丹尼到巴克維爾鎮已經五個月了,卻一直還沒有給老家寫過信。丹尼的信本來可以多寫幾句的,可是裘德的釘子把他的思緒給攪散了。
親愛的老爹老媽:
我很好。跟我一起來的亨利和菲利普也好。這一趟沒白來,巴克維爾果真有金子,亨利的地皮上一天能淘到300 -
500元的金砂,菲利普有一天淘到了3000元。他們賺金砂的錢,我賺他們的酒錢。我只想抽這個空給你們寫幾個字,告訴你們我很好,時機也很好,錢一抓一把,就是威士忌差些
- 除非你騎馬走到瑞奇菲爾,那裏才有可--能找到湊合些的威士忌。
你們的兒子丹尼
丹尼草草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就推開窗來,正想對裘德嚷一句你怎?比中國人的雞還鬧啊,可是丹尼的嘴唇剛吐出一個"你"字,就固定在一個驚訝的圓形上。因?丹尼看見鎮口的砂石路上,卷起了一團飛塵。飛塵裏頭,裹挾著一團黑蟻般蠕動的物件。
「馬,馬幫!」
丹尼扔下手裏的筆,飛快地推門跑下臺階,朝街上走去。巴克維爾的地勢是只倒扣的臉盆,盤沿上有個缺口,缺口直直地連著威廉斯河,一場大雨就能淹死一個鎮裏的貓狗耗子。所以巴克維爾的房子,地基都壘得高高的,出屋上街,都得踩過好幾級臺階。
馬幫是巴克維爾和外邊世界的狹窄通道,鎮上人的家書報紙,淘金用的器械,嘴裏叼的煙,刷牙的牙膏,抹頭的髮蠟,擦靴子的鞋油,都是靠馬幫一樣一樣的駝進來的。前陣子連下了幾場暴雨,威廉姆斯河上的小石橋被洪水衝垮,馬幫已經整整三周沒有進鎮了。
所以當耽擱已久的馬幫踩著臨時鋪就的亂石灘過河走進鎮裏的時候,全鎮的人一下子就醒利索了。
黑蟻漸漸變大了,丹尼看清了馬的輪廓和馬鼻子裏噴出的一團團白氣。馬走了夜路,大約累了,蹄子踩在砂石上的聲音,有些蔫軟。押馬的漢子很肥碩,一座小山似的,壓得馬似乎矮了一截。
又近了些,丹尼就看見押馬的原來是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坐在同一匹馬上 - 難怪看起來那麼胖。前頭的那個是中國人阿福。阿福的馬幫小,只有五匹馬。雖然阿福只來鎮裏送過兩三次貨,鎮裏人卻也認得他。關於阿福帶進來的貨物,鎮上人有許多傳說。有人看見過阿福把幾個黑糊糊的油布包,交給鎮尾旺記酒館的老闆吉姆。那人詛咒發誓,說包裏是鴉片膏。
再近些,丹尼就聽見裘德手裏的錘子咚的一聲落到了地上,因?裘德和丹尼同時看見阿福身後那個人的褲腿邊上,鑲著一條藍花滾邊。
這回阿福押的貨裏,竟然有一個活人 - 一個中國女人。
巴克維爾是碗大雜燴,裏頭什?樣的人都有。四方的淘金客,喝著一家酒館裏的酒,圍著一張桌子賭撲克,站在一個臺子底下看女人跳舞,便忘了原來你長的是白皮,我長的是黑皮,他長的是紅皮。
只有中國人不。中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鎮尾。 「鎮」是一種極?誇張的說法,其實整個巴克維爾鎮不過是一條街而已,街頭住著所有的白臉紅臉黑臉人,而街尾單單住著黃臉的中國人。中國人吃著自己的飯食,喝著自己的酒,玩著自己的牌九。中國人面街的地方,養著雞狗,也養著豬。中國人背街的地方,種著瓜果菜蔬。面街的是一種臭,背街的是另一種臭。面街的臭,是雞糞豬屎的臭。背街的臭,是人屎人尿的臭
- 那是中國人肥田的料。外人走過,掩著口鼻,便都漸漸疏遠了。鎮上人偶爾也看見一兩個留著長辮穿著布褂的黃皮孩子,在街上和別的孩子玩耍,卻難得見一眼這些孩子的母親。即使見著了,也分不出到底是孩子的媽還是孩子的奶奶 - 都是那種低眉斂目粗布舊衣的老相。
原來,中國女人,也是可以有另外一種樣子的。丹尼心想。
馬幫的四圍,漸漸地聚集了幾個人。人群麵團似的越滾越肥,滾到街尾的時候,已經把整條街堵住了。街上的狗從沒見過這?多的人,嚇得忘了吠叫。
一街無聲。
馬幫在旺記酒館門前停定,人群才發出了一聲驚叫 - 那個中國女人搭著馬夫的肩膀跳下馬來,落地的時候腿軟了一軟,跌跪在地上。馬夫伸手去拉,女人沒有接馬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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