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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期風格(鍾曉陽 小說)
女子自窗前回過頭來,臉背光,眼裡全是浮光掠影。
他正說到青年時代的漫遊。紐約、倫敦、巴黎、柏林、米蘭、威尼斯、東京。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向日葵。普羅旺斯的塞尚畫室。托斯卡納的葡萄園和酒莊。
他不知道女子有沒有在聽他說話,那倚窗的姿勢和微微笑意散發一種隨隨便便任由一切從身旁淌過的氛圍。這使他覺得自己在炫耀,有點羞愧,便住了口。
自她身後展開的窗外景物是他看了多少年的,然而只有當她來了,站在那裡,構圖才顯得完整。他因為看?她的緣故,就看見了外面的樹,樹後面的樓,樓上面的天空,彷彿那一切是為她而存在的。
也許他不過是愛上了事情的景致。一個女子來到在他畫室的窗前,以這個方式來到他的構圖中。他叫她坐,她便坐。叫她站,她便站。她沒有一個動作不美,沒有一個角度不可畫。他沒問過女子的年齡,他猜她大約介乎二十二至二十六歲。有時她給他的感覺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但某些角度又像個有些閱歷的少婦,散發?生殖的魅力。少婦比少女對他更富誘惑力。
他坐在畫布前可調高低的旋轉凳上,拿?調色盤與畫筆,凳子上坐累了便站?畫。光從她身後的窗漫進來,樹葉晃動間造成一種明暗感,使她所在的空間變得更立體。
一切在於空間,他說。外在的空間內在的空間。豎的空間橫的空間。虛的空間實的空間。世間萬物都是個空間關係。空間就是時間——
你很少說話,都是我在說。 我不喜歡說話,女子說。
為什麼?
有甚麼好說的。我們很少從談話裡得到甚麼真正的東西。我們很容易就不老實,把快樂和痛苦誇大,嘴巴說的和腦子想的,常常不是同一回事。 但我喜歡聽你說話,你的聲音很好聽。 真的嗎?我還以為很難聽。 跟我說說你的事情。 你想知道甚麼? 甚麼都可以。 我猜你沒接觸過像我這樣的人。 你是怎樣的人? 不是你那階層的人。不是你那圈子的人。 說來聽聽。
我十二歲就出來賺錢,在我舅父的茶餐廳做洗碗。十六歲第一次性經驗。
我喜歡粉紅色和紫色。我愛花錢買些沒用的東西,首飾、時裝雜誌、小說。我喜歡偉發香?廣告裡站在最當中的那個笑容耀眼的男孩。我喜歡山口百惠和蘇菲亞羅蘭那樣長相的女孩。我不喜歡花,但不介意有花的草地。我對酒敏感,卻又喜歡喝。我睡覺會咬牙齒。我害怕血。毛茸茸的小動物令我不安。我討厭照鏡和照相。我喜歡三島由紀夫小說的地獄性,法斯賓達電影的?廢感。不管多悶的小說和電影我都會從頭看到尾。 我父母是社會上最多的那種人,為了謀生而活?,為了活?而謀生。我寧可他們是罪犯、醉酒鬼、賭徒、舞女、變性人。我不能忍受他們那樣平庸,吵架是他們最熱情的時候。他們自認是好人,事實上很冷漠。他們讓我很早就看到人的沒有希望,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不要像他們。可是你別誤會了我是個聽話的孩子,他們一點都不知道我在想甚麼。現在我努力多愛他們一些,可是輪到他們不接受我了。他們不喜歡我的衣著,我的便利店工作,我的男朋友,我的一切。
我男朋友家境跟我差不多,很早就出來賺錢養家。他書讀得好,運氣也不錯,遇到好老師肯栽培他,又遇到好老闆肯重用他,現在他寫的軟件程式每年為他賺很多錢,但他的習慣還是一個窮孩子的習慣,襯衫舊了也不買新的,襪子滿是洞洞也照穿。他待我很好。我想回學校讀書,他便給錢我讀書。我想做甚麼,他沒有不答應的。有次他跟我說,你這人永遠不滿足,與其到外面碰釘子,倒不如待在我身邊。我想他是對的,最低限度我有個待我好的人。我是相信他的,只是不相信自己。我像個經常失靈的機器,容易快樂又容易不快樂。就像現在應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時候,還是有時會沒來由的想東想西,想離開他一個人生活。我想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如果我覺得寂寞,我也會欣賞我的寂寞。可是這樣太過逍遙快活,是不自然的,到了老的時候會自食其果。人生下來就是要活在人群當中,跟自己要好,跟父母要好,跟兄弟姊妹要好,跟周圍的人保持良好關係。雖然生在不同的國家經歷不同的事,但是當你在其中的時候你的世界只有一個,拉遠來看大家都差不多,我們共同面對的現實只有一個。
你愛你的男朋友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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