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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思索(AK0905)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散文雜論
叢書系列:龍應台作品集
作者:龍應台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9年08月23日
定價:250
元
售價:198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04頁
ISBN:9571329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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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1-1
在迷宮中仰望星斗--政治人的人文素養
.龍應台
在台灣,我大概一年只做一次演講。今天之所以願意來跟法學院的同學談談人文素養的必要,主要是由於看到台灣解嚴以來變成如此政治淹蓋一切的一個社會,而我又當然不能不注意到,要領導台灣進入 21 世紀的政治人物裡有相當高的比例來自這個法學院。總統候選人也好,中央民意代表也好,不知道有多少是來自台大政治系、法律系,再不然就是農經系,是不是?(笑聲)
但是今天的題目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政治人」——要有什麼樣的人文素養。為什麼不是「政治人物」呢?因為對今天已經是 40 歲以上的人要求他們有人文素養,是太晚了一點。今天面對的你們大概 20 歲;在 25 年之後,你們之中今天在座的,也許就有 4 個人要變成總統候選人。那麼,我來的原因很明白:你們將來很可能影響社會。但是昨天我聽到另一個說法。我的一個好朋友說,「你確實應該去台大法學院講人文素養,因為這個地方出產最多危害社會的人。」(笑聲)25 年之後,當你們之中的諸君變成社會的領導人時,我才 72 歲,我還要被你們領導,受你們影響。所以「先下手為強」,今天先來影響你們。(笑聲)
我們為什麼要關心今天的政治人,明天的政治人物?因為他掌有權力,他將決定一個社會的走向,所以我們這些可能被他決定大半命運的人,最殷切的期望就是,你這個權力在手的人,拜託,請你務必培養價值判斷的能力。你必須知道什麼叫做「價值」,你必須知道如何做「判斷」。
我今天完全不想涉及任何的現實政治,讓我們遠離政治一天。今天所要跟你們共同思索的是:我們如何對一個現象形成判斷,尤其是在一個眾說紛紜、真假不分的時代裡。25 年之後,你們之中的某個人也許必須決定:你是不是應該強迫像錢穆這樣的國學大師搬出他住了很久的素書樓(註 1);你也許要決定,在「五四」105 週年的那一天,你要做什麼樣的談話來回顧歷史?25 年之後,你也許要決定,到底日本跟中國跟台灣的關係,戰爭的罪責和現代化的矛盾,應該怎麼樣去看?25 年後的今天,也許你們也要決定,到底台灣跟中國應該是什麼樣的關係?中國文化在世界的歷史發展上,又處在什麼地位?甚至於,西方跟東方的文明,他們之間全新的交錯點應該在哪裡?25 年之後,你們要面對這些我們沒有解決的舊的問題,加上我們現在也許無能設想的新的問題,而且你們要帶著這個社會走向新的方向。我希望我們今天的共同思索是一個走向未來的小小的預備。
人文是什麼呢?我們可以暫時接受一個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史」、「哲」,三個大方向。先談談文學。我說的文學,指的是最廣義的文學,包括文學、藝術、美學,廣義的美學。
文學--白楊樹的湖中倒影
為什麼需要文學?了解文學、接近文學,對我們形成價值判斷有什麼關係?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我自己的體認中,這就是文學跟藝術最重要、最實質、最核心的一個作用。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人熟不熟悉魯迅的小說?他的作品對我們這一代人是禁書。沒有讀過魯迅的請舉一下手?(約有一半人舉手)魯迅的短篇「藥」,講的是一戶人家的孩子生了癆病。民間的迷信是,饅頭沾了鮮血給孩子吃,他的病就會好。或者說「祝福」裡的祥林嫂;祥林嫂是一個嘮嘮叨叨近乎瘋狂的女人,她的孩子給狼叼走了。
讓我們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魯迅所描寫的那個村子裡頭的人,那麼我們看見的,理解的,會是什麼呢?祥林嫂,不過就是一個讓我們視而不見或者繞道而行的瘋子。而在「藥」裡,我們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買饅頭,等看人砍頭的父親或母親,就等著要把那個饅頭泡在血裡,來養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們就是那小村子裡頭最大的知識份子,一個口齒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對農民的迷信表達一點不滿。
但是透過作家的眼光,我們和村子裡的人生就有了藝術的距離。在「藥」裡頭,你不僅只看見愚昧,你同時也看見愚昧後面人的生存狀態,看見人的生存狀態中不可動搖的無可奈何與悲傷。在「祝福」裡頭,你不僅只看見貧窮粗鄙,你同時看見貧窮粗鄙下面「人」作為一種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學,使你「看見」。
我想作家也分成三種吧!壞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偉大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的同時認出自己的原型而湧出最深刻的悲憫。這是三個不同的層次。
文學與藝術使我們看見現實背面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在這種現實裡,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還有直覺的對「美」的頓悟。美,也是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
誰……能夠完整地背出一闋詞?講我最喜歡的詞人蘇東坡好了。誰今天晚上願意為我們朗誦「江城子」?(騷動、猶豫,一男學生靦腆地站起來,開始背誦)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學生忘詞,支吾片刻,一位白髮老先生朗聲接下:「明月夜,短松崗。」熱烈掌聲)
你說這短短七十個字,它帶給我們什麼?它對我們的價值判斷有什麼作用?你說沒有,也不過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欲言又止的文字、文字裡幽渺的意象、意象所激起的朦朧的感覺,使你停下來嘆一口氣,使你突然看向窗外倏然滅掉的路燈,使你久久地坐在黑暗裡,讓孤獨籠罩,與隱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對。
但是它的作用是什麼呢?如果魯迅的小說使你看見了現實背後的縱深,那麼,一首動人、深刻的詩,我想,它提供了一種「空」的可能,「空」相對於「實」。空,是另一種現實。我們平常看不見的、更貼近存在本質的現實。
假想有一個湖,湖裡當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楊樹,這一排白楊樹當然是實體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覺到它樹幹的凹凸的質地。這就是我們平常理性的現實的世界,但事實上有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不稱它為「實」,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水邊的白楊樹,不可能沒有倒影,只要白楊樹長在水邊就有倒影。而這個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樹幹,而且它那麼虛幻無常:風吹起的時候,或者今天有雲,下小雨,或者滿月的月光浮動,或者水波如鏡面,而使得白楊樹的倒影永遠以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不同的質感出現,它是破碎的,它是迴旋的,它是若有若無的。但是你說,到底岸上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還是水裡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事實上沒有一個是完全的現實,兩者必須相互映照、同時存在,沒有一個孤立的現實。然而在生活裡,我們通常只活在一個現實裡頭,就是岸上的白楊樹那個層面,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層面,而往往忽略了水裡頭那個「空」的,那個隨時千變萬化的,那個與我們的心靈直接觀照的倒影的層面。
文學,只不過就是提醒我們:除了岸上的白楊樹外,有另外一個世界可能更真實存在,就是湖水裡頭那白楊樹的倒影。
我們如果只知道有岸上的白楊樹,而不知道有水裡的白楊樹,那麼做出來的價值判斷很可能是一個片面的、單層次的、簡單化了的價值判斷。
哲學--迷宮中望見星空
哲學是什麼?我們為什麼需要哲學?
歐洲有一種迷宮,是用樹籬圍成的,非常複雜。你進去了就走不出來。不久前,我還帶著我的兩個孩子在巴黎迪士尼樂園裡走那麼一個迷宮;進去之後,足足有半個小時出不來,但是兩個孩子倒是有一種奇怪的動物的本能,不知怎麼的就出去了,站在高處看著媽媽在裡頭轉,就是轉不出去。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處境,當然是一個迷宮,充滿了迷惘和徬徨,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出路何在。我們所處的社會,尤其是「解嚴」後的台灣,價值顛倒混亂,何嘗不是處在一個歷史的迷宮裡,每一條路都不知最後通向哪裡。
就我個人體認而言,哲學就是,我在綠色的迷宮裡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晚上降臨,星星出來了,我從迷宮裡抬頭望上看,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斗;哲學,就是對於星斗的認識。如果你認識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宮,不為眼前障礙所惑,哲學就是你望著星空所發出來的天問。
今天晚上,我們就來讀幾行「天問」吧。(投影打出)
天何所沓 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 列星安陳
何闔而晦 何開而明 角宿未旦 曜靈安藏
兩千多年以前,屈原站在他綠色的迷宮裡,仰望滿天星斗,脫口而出這樣的問題。他問的是,天為什麼和地上下相合,十二個時辰怎樣曆誌?日月附著在什麼地方,二十八個星宿根據什麼排列,為什麼天門關閉,為夜嗎?為什麼天門張開,為晝嗎?角宿值夜,天還沒有亮,太陽在什麼地方隱藏?
基本上,這是一個三歲的孩子,眼睛張開第一次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天上這些閃亮的碎石子的時候所發出來的疑問,非常原始;因為原始,所以深刻而巨大,所以人,對這樣的問題,無可迴避。
掌有權力的人,和我們一樣在迷宮裡頭行走,但是權力很容易使他以為自己有能力選擇自己的路,而且還要帶領群眾往前走,而事實上,他可能既不知道他站在什麼方位,也不知道這個方位在大格局裡有什麼意義;他既不清楚來時走的是哪條路,也搞不明白前面的路往哪裡去;他既未發覺自己深處迷宮中,更沒發覺,頭上就有縱橫的星圖。這樣的人,要來領導我們的社會,實在令人害怕。其實,所謂走出思想的迷宮,走出歷史的迷宮,在西方的歷史發展裡頭,已經有特定的名詞,譬如說,「啟蒙」,18 世紀的啟蒙。所謂啟蒙,不過就是在綠色的迷宮裡頭,發覺星空的存在,發出天問,思索出路,走出去。對於我,這就是啟蒙。
所以,如果說文學使我們看見水裡白楊樹的倒影,那麼哲學,使我們能藉著星光的照亮,摸索著走出迷宮。
註 1:陳水扁在立法委員任內,曾因房屋產權問題而強迫錢穆先生遷離;錢先生遷屋不久即去世。1998 年陳水扁曾為此事公開表示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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