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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1
率直與「憨膽」-閱讀龍應台
.楊照
龍應台的《野火集》崛起,展現了她個性裡率直和「憨膽」的部份。而率直又和「憨膽」脫離不了關係。
所謂「憨膽」,指的是龍應台在開筆寫「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時,對於台灣社會只有直接、經驗性的接觸、理解,卻沒有機會對造成表面現象的深層結構有所思索,更不曾真切體認到威權體制的報復與懲罰性恐嚇力量。
所謂「憨膽」,也指龍應台對於台灣民間潛藏、隱忍不發的痛苦、怨懣,並沒有直接的認識,她也對台灣過去前仆後繼從批判社會轉至對政策政制進行檢討的長遠發展,相當隔閡陌生。所以她開筆寫「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時,她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前無古人」的事,在說些沒有人說過的話。
這些因素使得龍應台筆下文章,帶著一種理直氣壯的熱情火力。其實真正獨特、真正使龍應台之所以為龍應台的,並不是她所提出來的意見,而是她提出這些意見的方法,以及這些方法和當時時代的巧妙呼應。
因為她的「憨膽」,使她生氣。她帶著去國十年從海外經驗裡習得的什麼是文明、什麼是理性社會的概念,對照看到台灣的現實,感到震驚與憤怒。不過更加強她的憤怒的是,她以為別人都安然坐視這些現象日復一日上演,竟然麻木不仁、無動於衷。所以她會用那麼重的口氣大罵:「你為什麼不生氣?」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之前、在她回國,有很多很多人都同樣在生氣。然而他們不能也不敢把生氣化為文字、激勵為行動。她不知道這個社會潛意識裡的恐懼、這個社會在陰暗角落裡流傳的種種逮捕、監禁與奪命的傳說,是這 些長期的威權壓抑控制住了人們生氣的權利。
她也不知道,過去有許多人像她一樣生氣,希望把氣憤具體化為力量來進行改革改選,然而他們只要多向改革改選的思索上前進一步,就 無可避免會遇見威權政治這塊大鐵板,因而遇見兩難。要不就退縮回社會表層的觀察檢討,像何凡在《玻璃墊上》專欄裡數十年如一日所做的,看似盡到批評言責,卻無法實質撼動既有的畸形結構;要不就必須正面迎戰總綰一切的壟斷性政治權力,飽嘗被消音被封鎖甚至被威脅被折磨的滋味。
龍應台都不知道這些,所以文字語氣格外直率、格外的「衝」。剛好那個時候,威權體制在各種內外因素影響下開始鬆動,於是龍應台的「衝」,觸動了許多人積壓的鬱悶情緒,可是卻又逃過了立即的鎮壓箝口。而且在威權體制進行大調整的節骨眼上,許多空間逐步讓了出來,於是龍應台也可以不斷地挖掘出社會病態,而不必像其他前行者那麼早就認知到這些病態背後普遍性的政治陰影。
時代替龍應台打開了門,不過時代倒沒有塑造龍應台。龍應台用自己特殊的文字魅力,塑造了龍應台。直率和「憨膽」,使得龍應台的行文極度自信,她覺得她在講一件再簡單再明白不過的事,怎麼可能有人不明白不同意。她在文章裡不只堆累、鋪陳現象,她還提出問題,而且立即給清楚明確的答案,一氣呵成,絕不拖泥帶水。她的典型結構是:有 ABC 等荒謬的事件發生了,顯示這個社會生了 D 種病,可是明明只要做 E 就可以解決 D,你們為什麼都不做呢?
在這個結構下,龍應台的大部分文章都有直接的對象。她幾乎從來不寫獨白似的內容,她拒絕喃喃自語,她隨時都在心裡瞄準了她要說服誰、她要感動誰,然後才「砰」地一聲發射她的文字砲彈。這種強烈的「讀者對象意識」,在過去的文學或社會批評領域裡都是少見的,感染力也就格外無可抵禦。
《野火集》轟動之後,龍應台就離台去了歐洲。她和台灣保持的若即若離關係,幫助她繼續維持著一份懵懂,可以一直有「憨膽」、一直天真直率。另外在歐洲浸淫在另一種文明與另一種理性社會的視野裡,也使得她在對比下可以繼續維持她的高傲與自信。不過也因為距離、也因為不是即時反映現實問題,龍應台開始在原有的風格裡加入了更多抒情篇章、柔性氣氛的經營,來增加文章裡的時間穩定性。換句話說,她開始由現實、具體批判走向普遍觀照。
同時也就開始走向構築時間縱深的歷史。從《我的不安》,我們看到了龍應台的文字愈來愈舒緩、主題也愈來愈古醇,不過原本的辛辣與衝動卻也依然存留。於是最好的情況下,龍應台能夠寫出既現實又深遠、既批判又帶哲思的第一流獨到知性散文。然而這種寫法的風險即是遇到狀況不佳時,她的文章也有可能出現以抒情來掩飾武斷,強烈的字眼抵銷了刻意堆砌的柔情的窘境。
從社會影響上看,龍應台的地位已無可撼動;然而從作品的發展演變上看,龍應台卻絕非是個已經定形定性了的作家。我們有充分理由可以期待她到政壇蹚走一遭,重返文壇時,會在知性散文這個一貫荒疏的領域裡再耕出一座新的玫瑰園來。
~本文原載於 1999.09.27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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