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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父親面對政治壓力和應付社會環境的唯一選擇,是獨處,也只能獨處。假如他是個埋頭做學問的,面壁數十載,獨處一輩子,也算不得什麼難事。偏偏父親從中國私塾讀到柏林大學,也沒能塌心做學問,而是起勁兒地搞政治。搞政治可不能清靜,得參與,得活動,得鬧騰。開會,講演,結社,遊行,擬指示,呼口號,寫文章,直至發動戰爭(可惜父親的本質是書生,他搞的政治始終未能上升到拿槍桿子的高級階段)。父親以此為生活,以此為追求,以此為樂趣。如今這種生活、追求和樂趣,給撅折掐斷,戛然而止了。這番光景,好似一個有名氣的演員,戲唱得正帶勁兒的時候,被轟下了台。令其振作、陶醉和亢奮的鑼鼓、絲竹、燈光、油彩、底班、龍套、跟包、觀眾,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一大早起床,父親不必忙著漱洗用餐,既沒有機關讓他去上班,也沒有單位請他去講話。上午到下午,父親不必忙著東奔西跑,既沒有事情等候他處理,也沒有會議需要他參加。從早到晚,父親不必忙著前庭後院的穿梭,既沒有人按動大門的電鈴,客廳裏也沒有響動的電話,書房裏更沒有擺放好的文件、報告、公函、書信,亟待拆閱。父親全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從洪秘書手裏接過當天的報紙--《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北京日報》、《中國青年報》……厚厚一疊,他的眼睛像架掃描器,用不了多大工夫,就都「掃」完了。唯有每日分早、午、晚三版的十六開大小的《參考資料》(即《參考消息》之前身),讀得仔細,看的時間也最長。
父親說:「只有《參考》上,還有一點消息。」有時候《參考資料》送進門,正巧父親要去方便。他能拿著它,在衛生間裏待上幾十分鐘。要不是母親催我也叫喚的話,不知他坐在馬桶上還得看多久。老實講,能得到這一點消息,也來之不易。因為父親在必須接受右派帽子時,向中共中央統戰部提出的唯一請求,就是希望今後自己能夠繼續看到一份《參考資料》。
把看《參考》的事做畢,父親也就終日無事可做了。在以往雜亂忙碌辛苦勞累疲憊困乏的時候,他多麼嚮往安寧清靜恬淡閒適的日子。現在,他嚮往的日子來了,卻沒能給自己帶來安寧清靜恬淡閒適。一九五七年以前,那時事情再多、工作再忙,父親每隔一、兩個月要抽出一天的工夫,把全家帶到郊外去散心。香山、頤和園、十三陵是常去之地。現在,每天都可以搞郊遊,父親卻待在家裏,不愛動彈。說來也是,父親乃職業政治活動家,現在打發他去過既無政治、又無活動的生活,他渾身上下能得勁兒嗎?父親常一個人獨坐書房。黃昏時分,書房內一片幽暗,他也不開燈,淒敗之色在臉上盡情地鋪展,猶如把自己自覺地放逐在大漠之上,而四顧茫然……
年輕的我很難體會出父親內心的複雜感受,但我發現自己的日子過得也不痛快了。填好的入團申請書,被告知作廢。政治課老師拿我的思想小結或學習心得做為批判材料,在全班散發抖落。班幹部和積極份子都不怎麼搭理我。幹部子女身份的同學把我從圈內踢到圈外;出身不好的同學又不敢把我從圈外劃入圈內。一個先是團支部書記後當上學生會主席的同學,時刻用批判的目光打量我,並抓緊一切可以抓緊的機會,隨時向我發動攻擊。站在學生官兒的位子上,她的每次行動又總能糾集到同夥。一旦我陷入挨批的處境,就覺得自己也當上了爸。這時我心裏也著實納悶兒:本是眉清目秀的少女,只要懷上一顆革命的心,怎就窮凶極惡起來?下午自習課後的自由活動,是我最難捱的時光。看著同學三三兩兩地閒聊天,拉幫結夥地搞活動,就好像一支行進中的浩蕩隊伍單把我拋撇在外頭。我孤零零地佇立於操場東頭的老楊樹下,看著漸褪的夕陽,即使什麼都不想,只要鼻子一酸,那眼淚就流成了行。為了排遣空虛,我能借個籃球,一口氣玩它幾個小時。
我的同學、已是北京青少年業餘體校籃球隊員的洪鈐,瞧我投籃的興致如此之高,便對我說:「你那麼愛好體育,找個機會我推薦你去業餘體校學打籃球吧?」
我回家把這事兒跟父親說了。父親這下子可找到一個分析事理的機會。他口若懸河地講起來,認為洪鈐的通脫,更多地是接受了其父洪深的影響。然後,告訴我電影戲劇家洪深出身官宦門第,且畢業於哈佛。再後,又向我講述了其父洪述祖因宋教仁一案,而如何改變了兒子的人生道路。最後,父親建議我去看看曾樸的《孽海花》,說那裏面影射了許多中國近代史上的名人,很有意思。由此,我發現講些自己的事,居然能引起父親的話頭。他,真的寂寞。
時間一長,我打球的熱情開始消衰,決定不再去體校。下午放學回家,把功課做完,就和父親一樣地無事可做。東翻翻,西看看,從北客廳遛到南書房,又從東客廳逛到西臥室;再不,打開收音機,從孫敬修娓娓道來的童話故事,一直聽到鬥嘴架式的歌曲《社會主義好》。
無事可做的父親看不慣無事可做的女兒。他問:「你的心上是不是長了草?能不能安安靜靜地做成一件事?」
人可真是個複雜的東西,像父親僅在一九五七年一個夏季,就能給官方提那麼多條的批評意見;而我跟他生活了幾十年,除了以疑問句方式批評我「心上長草」之外,至今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父親是否還教訓過我什麼。
為了能安安靜靜做成一件事,我向父親鄭重提出要學畫畫。理由是:「如果我不學的話,將來你死了,你買的那麼多的字畫由誰來欣賞呢?」聽後,父親大驚大笑亦大喜。精神之振奮,情緒之昂揚,活像我要給他做大壽。
父親立即張羅起來,首先讓母親把她的西書房騰給我,然後給我送來文房四寶、鎮尺印泥、碑帖、畫譜。他自己充當搬運工,不叫洪秘書插手。什麼康熙時期造的墨、給乾隆爺進貢的紙、紫檀的筆架、端溪的硯臺,還有祝允明、文徵明、金農、鄭板橋、吳大澂、吳昌碩、康有為等人,以及我當時就認不得、現在也記不起的許多名家寫的立軸、手卷、冊頁。父親每搬來一樣寶貝,都要數落給我聽,抖落給我看。
見他兩手灰塵一臉汗,我心疼地叫:「爸,別搬了。」他卻樂此不疲,止都止不住。
母親被父女倆昂揚的熱情所感染,也陪著我們高興。可一旦發現父親有時亮出的寶貝是她壓根兒沒見過的,便有些憤憤然,對父親說:「你這個老頭子!居然藏了這麼多好墨好紙。我給你抄了多少稿子,替你寫了多少書信,你都不把好紙好墨給我,現在小女兒只說了一聲要學畫畫,八字還沒一撇,你就把好東西都擺出來了。」
母親說這話,最初只是嗔怪,後來她還真的嘔了點子氣。
父親趕緊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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