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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繼而,是關於請誰來當我的老師的問題。
父親說:「教你寫字的人不用請,你媽就是最好的老師。」
母親的書法特棒,這是黨派圈內眾人皆知的事。抗戰時期民盟給中央的一些信函文件,就是母親用正楷謄寫的。她正經八百一手顏體楷書,連周恩來都知道。五十年代初國家決定在天安門修建人民英雄紀念碑,母親接到被聘為紀念碑建築委員會的委員通知。她大惑不解:自己不是建築家,又非美術家,怎地成了委員?
後來遇到周恩來,周講是他提名的,說:「李健生懂書法,對碑文的設計可以出些力。」
母親從如何握筆提腕運氣開始教我練字,讓我從篆隸練起。挑了一本鄧石如的《石鼓文》冊頁,叫我天天臨摹、反覆書寫。說什麼時候練習熟了,寫得像個樣子,才能歇手。我愛練字,更愛父親給我佈置的書房和他給我的每一支筆、每一張紙、每一塊墨。每天做學校老師佈置的作業之前,先練字。母親不怎麼看我寫,寫完後她用朱筆批閱。整個字都寫得好,在這個字上勾個大圈圈;字的某個局部寫得不錯,就在這個局部畫上小圈圈。一張大字經母親的批閱,變得像人工繪製的地圖。
父親則是個持久的看客,我只要展紙提筆,他便在我身後走走停停、停停看看。管我寫得好歹,父親是一概欣賞。他在不停地誇獎我的同時,還不斷地自責,說從小沒有把字練好,現在眼瞅著女兒超過了自己。其實他的自責,仍舊是對我的欣賞與疼愛。在我寫字、母批字、父看字的工夫,我們忘記了各自的不幸和共同的寂寞,一起感受著快樂。尤其對於父親來說,無論是給我佈置畫室,還是看我練字,都是他枯寂生活中的甘泉豐草,潤澤著他的心田。
誰來教我畫畫兒呢?父親決定給我找最好的國畫老師:「你看,陳半丁怎麼樣?」
我說:「當然好啦,只怕太高,我夠不著。」
父親笑了,說我傻。因為投師皆投於高門之下。
父親把洪秘書叫來,讓他與陳半丁聯繫,問問:這個星期天陳半老是否住在西四?上午可有空暇?章某人想帶著他的女兒登門拜訪。不一會兒,就有了回話兒,說半丁老人非常歡迎章先生和女公子。
聽到這「非常歡迎」四個字,父親實在舒心。
我問:「咱們去之前,幹嘛要打聽清楚陳半老住不住在西四?」
父親答:「他有兩個家。」
我後來才弄懂父親說的「兩個家」,是個啥意思。
陳宅,是一所很普通的四合院。陳半丁,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老頭,面部所有的線條都流暢圓潤,眼睛炯炯有神。「面如銀盆,目如朗星」,是評書裏形容男性的慣用詞語。我覺得把這個慣用詞語套在他身上,「銀盆」略有些過份,而「朗星」卻很是得當的。
沙發前面的茶几上,擺著用玻璃杯沏好的兩杯熱茶,這顯然是給我們的。望著杯子裏尖細的茶葉載沉載浮和澄清的茶水染綠染濃,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杯水之間,能呈現如此的清幽和美麗。它的誘惑,簡直有如餓漢面對著一道美食。實在忍不住,自己先就喝開了,一口、兩口、三口,直至喝乾,然後興奮得對父親叫嚷道:「爸,我喝的這是什麼茶呀!會這麼香?」
陳半丁說:「這茶叫洞庭碧螺春,是我特意給你們預備好的。」
父親見我如此牛飲,便道:「陳半老,請莫見怪呀!我不懂茶,更不知品茶為何事,一家人每日下午喝一道紅茶罷了。」
父親細細啜飲,對茶味的醇和與茶香的綿長,讚不絕口:「這裏的茶,讓我想起『佳茗似佳人』的詩句和因吃茶把家產吃空的故事了。」
從這話裏,我能感受到父親因獲得碧螺春規格的禮遇而產生的快慰。父親曾說過:如到別家作客,從外國人給你預備的杯盤刀叉和從中國人為你沖泡的茶水裏,大半能判別出這家主人對你歡迎和尊重的程度。
父親問陳半老最近在做些什麼,陳答:「我在大躍進。」
父親困惑不解:「畫家怎麼大躍進?」
「畫家的大躍進,就是把畫越畫越大。」陳半老從沙發上站起來,指著自己的書桌說:「這張桌子夠大了吧?不行,不夠大,要畫更大張的,我就挪到地上畫。後來,這樣畫也不行了,要求畫更大更大張的,我就搬到院子裏畫。」
講到此,他把我們父女帶至客廳門口,讓我們目測這所四合院的庭院橫有多寬,豎有多長。父親聽得直搖頭。
陳半老說:「因為大躍進的緣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這個院子的尺寸。躍進到最後,院子有多大,我的畫就有多大了。」
爸又困惑不解了:「這樣大的畫,該如何畫呢?」
陳答:「脫了鞋,站在紙上、蹲在紙上或趴在紙上畫。西南角畫它一棵松,東北角塗它一架藤,松枝旁邊添石頭,藤曼底下開菊花……。至於這幅畫的全貌,我也難知。因為畫完以後,我家無法張掛。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懸掛這樣的畫。」
一陣閒談後,父親將女兒想學畫的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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