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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 村上春樹新作「黑夜之後」，讀 河合隼雄診斷 afterdark
◎文／賴明珠
繼「海邊的卡夫卡」之後，事隔兩年，村上春樹最近推出新作「黑夜之後」(afterdark) 再度引起世人的注目。
書中出現了中國人，女主角淺井瑪麗還會說中國話。書中也提到台灣和北京，相信一定會引起華人圈的廣泛關心。
村上的作品其實很早期就有一本「開往中國的慢船」，提到主角認識的三個中國人。在「尋羊冒險記」、「發條鳥年代記」中，也有相當篇幅提到中國東北和外蒙古。因此村上並不是第一次提到中國。只是村上的其他許多作品大多觸及西方世界的東西，無論是音樂、文學、電影、商品品牌，幾乎都是西洋的。他自己也在歐洲住了三年半，在美國住了約四年，在阪神大地震發生那年，也就是十年前，才回到日本。
雖然在譯每一本書時，都會有不同的感覺。因為村上的每一本新作總是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東西出現。這可能也是從事創作工作者特別喜歡閱讀他的作品的原因之一。但譯這本時，除了發現的喜悅之外，還有一絲絲理不清的疑慮。
「黑夜之後」村上首次以「夜鳥」般的超然「視點」，觀察黑夜到黎明的一夜之間，短短幾小時的「時間」之內，在東京都會的一角所發生的事情。並第一次用「我們」這個主語來敘述，而不像過去一貫用「我」的口氣。讓我們不得不以不同的觀點和角度來閱讀，一面檢視自己的內心，一面環顧週遭整個大環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書中提到一對姊妹，姊姊惠麗像「睡美人」般昏睡不醒，妹妹瑪麗則無法入睡，而獨自逗留通宵營業的餐廳裡埋頭讀書。偶然遇到姊姊高中的同班男同學高橋。因而認識了一些夜生活的人。其中有一個不會說日語而流落日本的中國風塵女子。村上以獨到的比喻手法，生動的對白，說故事的本領，以「黑夜」這樣的場景，描繪出人們心中暗藏的秘密。
譯完之後，我到京都、神戶做了一次小旅行。
到村上讀過的神戶高中、和從小住過的蘆屋一帶走了一趟。
村上生於京都，少年期成長於神戶旁的蘆屋。
京都清水寺的楓葉夜景如熾熱燃燒的火焰一般。。
從京都搭JR電車經過蘆屋到神戶的三宮站不到一小時。轉巴士到神戶高中，站在操場上方眺望神戶港口。到昔日外國人聚居的區域，逛一間又一間的異人館。搭纜車上六甲山麓的香草花園，眺望黃昏夕暮中的港都。
第二天同樣從京都搭電車，約50分鐘到蘆屋，走過站前的書店、走進安靜的圖書館、和猴子已經換成孔雀的小公園。
第一次走訪作者的家鄉，回想村上的作品從「聽風的歌」、「1973年的彈珠玩具」、「尋羊冒險記」、「邊境、近境」，多次提到的景物。想像少年經常買書的書店、借書的圖書館，書中和老鼠開車撞破的公園，和女朋友約會散步的街頭、林間、和海邊……還有阪神大地震後，他獨自返鄉重新踏過的足跡……。
回來後我寫了一封信給村上。
～「河合隼雄讀村上春樹」～
月刊『現代』2005一月號有一篇「河合隼雄讀村上春樹」。
河合隼雄先生是日本文化廳長官，也是世界著名的心理學家。
到了元旦，NHK每年照例於除夕播出紅白歌唱大賽，並接著介紹各地寺院和報歲鐘聲。全世界很多人在看這節目，台灣也不例外。不過意外的是，接著開春第一個節目，竟然播出河合隼雄先生分別與四位專家的四段對談。可見日本把世界和平、全球環境、國民健康與文化傳承擺在比什麼都重要的第一位。並由德高望重的河合先生向全球發出新年展望的第一聲。
去年時報出版社出了「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與「原來如此的對話」。就是河合隼雄先生分別與村上春樹和吉本芭娜娜所做的對談集。可以說是對這兩大作家作品做了最佳的詮釋。因而使許多讀者重新認識他們的作品。不再只當一種流行來閱讀。
事實上，河合隼雄博士曾經和另外兩位心理學家，?口和?博士、山中康裕博士，應華人心理治療研究發展基金會與時報出版社的邀請於去年十月來台。發表心理學與佛教研究的新書，並於28、29、30日在師大做了三天「心理學沙遊療法」的專題演講與研究教學。
河合隼雄先生在「現代」雜誌上，為村上春樹的新作『afterdark』所寫的特稿，也可以說是這本書的最佳解讀。以身為心理學家的立場，他一看到書名立刻就猜這應該是「無意識的世界」，讀完後果然沒錯。
他說，心理療法的工作其實也正是「afterdark」的工作。
當然村上可能並沒有特別「意圖」要這樣做。
正如榮格說的那樣「無意識的特徵，在於那完全是無意識的。」
人類白天依賴意識的力量過著生活。現代人的意識，多半靠理論性、解析性、合理性等表現機能，把自己武裝起來。但人的意識也會體驗各種感情。這時如果感情體驗過強時，會威脅到合理性、理論性的體系，因此人往往會壓抑感情。
人在夜間睡眠時，則靠作夢的無意識活動，把白天勉強壓抑的情緒釋放出來，讓心理平衡過來。只是我們對這種無意識的調整機能，並沒有察覺。
那麼「黑夜之後」所描述的事情，全都是淺井瑪麗的夢嗎？並不是這樣。那些事情都是在瑪麗的無意識中所發生的事情，只是瑪麗透過經驗，像做了一場夢一般，這樣講可能比較通。瑪麗遇到高橋、遇到中國女孩，她可以把那當作「夢」的意識化。然而，白川和淺井惠麗的狀況，卻是在瑪麗的無意識界所發生的事情，是她無法意識化的更深層事件。
實際上，在心理治療法中，來談的人所提到的夢，有些聽起來就很像現實，外界發生的事聽起來又很像夢。兩者的界線可以說意外的薄弱。
人的心理其實是和許多事象互相牽連的。。
因此一個人內心的變化會和許多人內心的變化互相呼應。。
瑪麗遇到深深受傷的中國女性。瑪麗並不像惠麗所表現的那樣，她對自己內心深層的傷還沒有自覺，但她遇到受傷的中國女性時，卻彷彿做了一場夢般，意識到了自己的傷痛。這個中國女性的姿勢，也等於瑪麗受傷的心中自己的形象。因此，瑪麗才會說「雖然見面的時間非常短，也幾乎沒談上幾句話，可是現在我卻感覺那個女孩子好像住進我心裡了似的。她好像變成我的一部份了似的。」
瑪麗藉著溫和對待這個中國女性，自己的心也得到了癒傷。
書中出現另外一位叫做薰的堅強女子，在蟋蟀和小麥的襯托下，表現出如千手觀音般慈悲的女性形象。
一個人心理的癒傷過程，其實和許多現象有關。
瑪麗因為接觸到中國女性之後，對高橋的態度才開始漸漸轉為溫和。
白川因為對中國女性施加暴力之後，卻若無其事地回到日常生活中，因此淺井惠麗會被送進無機質的那邊世界去。
白川因為在意識的世界過著太缺乏感情的合理性生活，所以才會在無意識間經歷那樣一場感情的爆發。
瑪麗因為和高橋、談過話之後，心意開始轉向關心惠麗，而使惠麗能夠回到這邊的世界來。
瑪麗因為接觸到高橋的親切情感，使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姊姊緊緊擁抱自己的那段回憶。
瑪麗因為想起姊姊曾經擁抱過自己，因此才能轉而回家擁抱姊姊。
經歷過這一切事情之後，瑪麗終於能夠確認自己的存在，而開始對自己產生信心。
讀者不管認為這是「原來如此」或「豈有此理」，但有一點必須知道。那就是，這並不是因為物理學上的因果關係。雖然物理學上的因果關係可以適用在許多方面。不過，白川就是因為太強調意識界的合理性了，才會發生在無意識界的非合理性感情爆發。就算這種感覺是「正確的」，不過這個法則並不能隨時適用於每個人身上。有些人雖然過著類似白川的生活，卻不一定會經驗到感情的爆發。
因此，在這裡雖然試著以因果關係將事情串聯起來，也只表示可以這樣想，或這樣想也很有意思而已。重要的是，很多個別現象，往往互相微妙地相互關聯，而形成一個整體現象。
村上在回信中寫道「我知道不同的國家對很多事情的感覺會不一樣。也知道會有一些禁忌、精神上的敏感，和民族感情的存在。……不過，我在這本小說中想要寫的，簡單說，就是『人所感覺到的痛，和透過那痛的共有所能得到的復原和再生』的感覺。」但願讀者能夠體會得到。
讀過河合先生的導讀和村上先生的說明之後，我的疑慮解除。黑夜終於迎接黎明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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