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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村上:真實夢境/伊能靜
(★ 本文原載於中國時報「悅讀週報」2003. 3/16)
關上燈,我滑到你身邊,將冰冷的雙腳雙手塞入你的小腿縫和胸口,你反應了一下轉過身,原本壓在你身體下的雙足便又暴露在空氣中,我用力的扯了一下被褥,然後又悄悄的倚上你、貼緊你,一雙眼睛在黑夜裡森森幽幽清醒異常。
地上跌落著村上春樹的新書『海邊的卡夫卡』,在黑暗裡黃色的書皮彷彿散著幽光,卡夫卡為捷克語中的「烏鴉」,在書裡十五歲的少年卡夫卡與少年烏鴉,正在進行一場孤單的自語對話,現在旅途已完成,但那隱喻卻彷彿還催促著尚未履行的人起步。
『容得下你自己的空間,雖然只要一點點,卻找不到,當你要求聲音,那裡有的只是深深的沈默,可是當你希求沈默,那裡卻不斷有預言的聲音。』
經過漫長的等待我終於嫁給你,卻漸漸感覺到某一個自己再也無法走動,當我們有了孩子,那情感的牽絆,讓想冒出水面的我一路被濃綠的海藻拉扯,我沒有鰓無法呼息,心肺裡漸漸積了水等待滅頂。
想像著夢想於是踏出了旅程然後終於在夢裡,卻發現夢的反面就是現實的世界,陰界陽界雖兩隔卻僅只一步,我踏在哪裡不知該走哪一步。
『你在那殘酷的水中沈溺掙扎,你抓住通風口想呼吸,可是那裡的空氣卻乾燥極了,水與渴、冷與熱,這應該是對立的要素,卻同時合力向你撲襲而來。』
過往撲襲而來。
我曾養過多年的貓,是在你永和老房子撿來的野貓,我因為不想豢養他於是任牠在家中橫行攀爬,你曾嘗試接近牠,卻因為牠的野性總在最你感覺牠最舒服愉悅時會忽然咬傷你而漸漸放棄,只有我獨自在深夜寫稿時牠會躺在電腦螢幕上方,甩著尾巴發出咕咕咕的呼嚕聲音,讓我一個人在六十坪大的暗夜房子裡也從來不會恐懼。
結婚不久後懷孕,你與你家人委婉的提醒我野貓的野性,我將貓交給姐姐,深夜裡偶爾有貓叫聲,我便閉上耳朵假意失去與貓說話的能力。
小生命降臨,我沒有領貓回來,姐姐說牠在摩托車店裡內外遊走,牠終於找到自己喜歡的地方,沒有大門可以自由來去,不需要殘忍的保衛地盤覓食,也不需要像家貓般眺望屋外。
生完孩子後我忙忙碌碌於他的健康、他的哺育、他的信任、愛與安全感、他的快樂與遊戲,我驚覺這個社會雄性的自動不予參與,我感覺做不完的事焦慮的一件又一件,拼命的想到日本人的過勞死,而你卻總是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我們斷續有爭執,有一日我們吵到天亮,第二夜你卻又在我們約好的時間失約,讓我在風雨裡深夜的大街上等待,雨雖不大但我才吹乾的頭髮還是狼狽的濕透。
『你的心就像下過久遠的雨而漲水的大河,地上所有的標誌都一一沈入那大河的流水下面,可能已經被沖到某個黑暗的地方,雨還在河上激烈的下著,每次你從新聞報導中看到那樣的洪水風景就會想到,對了、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的心。』
我想起曾經讀過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初次讀完後竟然如此哀傷,彷彿感覺到村上的心臟與我一樣無可避免的蒼老,等到「地下鐵」,等到「神的孩子在跳舞」,然後終於等到「海邊的卡夫卡」,我總是讀著而後憂鬱的想到時間已像河水般悄悄流逝,那曾經寫過「聽風之歌」的村上和那個讀過「百分之百的女孩」的我們都已經不會再回來,在接近那個失去的時刻,卻應該還有一個更寬闊的甚麼在等待,但是甚麼?
我總在深夜裡精疲力盡的用僅有的力氣和自我的時間書寫閱讀,如此我才能驗明自身的存在。
『相互隱喻。你外在的東西是你內在東西的投影,你內在的東西,是你外在東西的投影,所以你往往,可以透過踏進你外在的迷宮,而踏進設定在你自己內在的迷宮。』
曾經我以為是你不給我空間,可是當某一日他的胎動在我的身體裡明顯的翻動,我滾滾的掉下了淚,這個不在我預期中出現的孩子,觸動著我心底最柔軟的黑洞,當我對著夜裡工作回來的你說起,你趴在我肚皮上喜悅的傾聽歡笑,我於是看到少女的自己含淚笑帶笑向我告別,這世界上的甚麼都不能纏伴我想飛的翅膀,除非我自己願意剪斷,如果愛你們這兩個小孩必須忘記天空的蔚藍,而必須沈浸在幽深的海底浮沈,那麼我也只不能盡量不去悔恨的等待,等待因為不再使用的肺有一天退化演進成鰓,然後在有你們的海裡繼續尋找到屬於那裡的安穩。
『也許為了填補我心中的空白,我需要這個人的存在,可是我卻無法填補這個人所懷抱的空白。』
手腳冰冷一直無法回暖,我於是安靜的爬起來,你疲憊的睡的好沈,我沒有吵醒你,走過小桌子我看到孩子滿周歲的帖子日期地點全部空白,打印已來不及我要用手寫,明天我將為你約好工作人員,新案子正進行,時間緊密刻不容緩,想買的房子傳來室內設計圖,嬰兒的清洗劑早已用完我卻忘了買,我雙腳跨過這一切雜物還有一地的玩具,走進浴室後放下熱水,將自己深深潛埋,水裡的精油飄來黯然香氣,我翻開手裡的書「海邊的卡夫卡」想讀完僅剩的幾頁。
想像布拉格的卡夫卡正走在陰冷的巷道裡逆著風,他目光遲鈍,雙頰消瘦木禿禿的往前走,雙手拉緊外套,他剛剛解除了婚約,這是第二次與同一個人解除相守一世的約定,因為他害怕他不能承受未來,他的身體不適醫生診斷出他有肺結核,他必須要在療養院生活,雖然現實冷冽的像街口吹過來的冷風,但他感到在這黑暗中唯一的一點光與安慰的是他將要提筆寫一個關於年輕人「K」的故事,一個面臨終身審判,最後死於現實與孤獨的荒謬故事。
日本國東京都的村上春樹已經出版了無數本書,正坐在陽光很暖的廚房裡安靜煮麵,他也準備要寫一本許久未寫的長篇小說,在這本小說裡,一個懂得與貓說話不理解死亡的男人,在看到補貓人兇殘的殺貓後,將利刃拾起刺向補貓人的心臟,失去與貓說話的能力,而另一個叫卡夫卡的少年在與叫烏鴉的少年對話後坐上巴士迎向了自己的成人祭,當村上春樹書寫時,他知道他將會隨著少年再一次凝望自己的青春夢幻與現實。
我闔上書將自己全身連頭帶臉悶入水中,在孤獨的自由與約束的幸福裡擺盪,我浸溼了自己,也浸溼了在布拉格與海邊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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