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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村上:創造巨大的春樹迷宮「海邊的卡夫卡」/劉黎兒
(本文章為 3500 字完整版;濃縮版請見中時人間副刊 2003. 3/3)
* 為什麼是卡夫卡?
村上春樹在去年九月推出的長達八百多頁上下兩冊的「海邊的卡夫卡」 ,二個月便賣了六十萬本,村上春樹是每年幾乎都一直有新作品,但是像「海邊的卡夫卡」般的長篇而有一點如春樹自己所稱的「綜合小說」味道的作品,則是自(九四年至九五年)推出「發條鳥年代記」之後,八、九年來首次推出的長篇小說,而且是像春樹迷所熟習的春樹的小說,過了五十歲的春樹可以說是重新回到十五歲的原點來重新啟蒙自己、重新成長,為此他創建了一個更為巨大的春樹迷宮,也是春樹樂園,春樹狂可以在其中尋找到許多熟悉的春樹語言與軌跡,然後即使愈讀,謎愈增加,也有基本的安心感,因為這不是推理小說,春樹的探險是迷失,是沒有結論的。
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故事是分成二個世界,在十五歲的生日時田村少年搭長途巴士離家出走,他自稱田村卡夫卡,往溫暖的南方的四國的高松出發,在當地投宿商務旅館的同時,白天在圖書館讀書,與館員討論;另一位主角 Nakata 是初老的男人,在戰時的小學生時代因為事故喪失意識,但是卻能與貓交談;卡夫卡少年與 Nakata 的章交錯進行,與「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同樣,二個世界逐漸接近,終究交接,然後又分離,從寓言的世界回歸到現實的世界,有的人對於春樹此一作品產生相當的共鳴,因為在這樣空虛而非常歪斜、不條理的世界,春樹雖然沒有提出答案,但是傳達了如何活下去的訊息;也有人認為與過去的作品有一些聯想的地方,不免是一種自我拷貝,但是因為春樹的作品,所以即使買了也錯不了,結果如此,即使有些迷宮的建築手法是相似的,但是迷宮的規模與走法以及內涵都不同的話,算是一種偉大的重複,其他有些人只是因為跟著春樹渡過青春期、成長為五十歲中年,現在要追隨春樹回到十五歲少年時代的原點重新出發,對有些老讀者或是評論家而言,實在是很吃力而跟不上了。
正如春樹自己在專為「海邊的卡夫卡」開設的定期網站自述的一樣,因為寫過了「神的孩子來跳舞」之後便有了將登場人物全部獨立地寫的信心,然後兩位主角是分單數章為第一人稱,偶數章為第三人稱,是很意識地分割清楚地來寫的。
卡夫卡少年是第一主角,從出走而經歷了各種試煉後得到新生,因此算是一種啟蒙、成長儀式的 initiation 的小說,與此年齡相近的歐美啟蒙小說主角非常多,像是「麥田捕手」少年也是十五歲,此外存在主義大師的真正的卡夫卡的「失蹤者」是讓十七歲的少年到極端工業化的美國去放浪;在焦躁不安的青春期無法得到大人理解,所以會有計畫地離家出走,這種出走是積極的出走,是有意識的出走,不是為了逃避現實世界,卡夫卡少年對於留在另一個平行的世界或是回到現實世界有所徬徨,不過因為他從像是母親的佐伯處得到了法寶,在弄不清楚活著的意義時,只要看海邊的卡夫卡的畫以及聽風的聲音,也因為得到這樣的途徑,才讓卡夫卡少年下定決心回家的。
春樹世界的少年少女或是男女青年都是隨時需要相當多的活著的意義,即使一時懂了,也還是會有搞不清楚的時候,因為現代的歪曲,讓人不斷地喪失各種重要的東西,要找到生存的意義很不容易,連十五歲的少年也都得一起忍受各種喪失,然後得十分堅強才行。
「海邊的卡夫卡」是最近十年中最有春樹風味作品,這或許春樹有意不再背叛他的讀者,所以每個人都可以在此一海邊樂園中找到自己熟悉的春樹,像是卡夫卡少年的非答案的答案之一是「聽風之聲」,那種經常永恆的光的存在的需要,是春樹創作的原點,因此春樹第一件作品也是「聽風之歌」;然後春樹自己在網頁中也表示,自己寫此書時非常意識到是在持續「挪威的森林」的形象,因此像是文中的佐伯的男人便是遭捲入學生運動而死的,春樹同時代的氣氛,也就是「挪威的森林」的時代還是在作品中獲得保留,這已經是少年的父母輩的遙遠的故事了;然後少年卡夫卡與「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主角一樣都是昏迷而後滑行到一個異樣的時空去,這在「Dance.Dance.Dnace」中也是常見的﹐這次「海邊的卡夫卡」舞台是在四國,如果還記得大江健三郎的得諾貝爾文學獎作品的舞台也是在多樹多森林的四國;然後「入口之石」則讓人聯想到是「發條鳥年代記」的「井」;還有卡夫卡少年結果也得到疑似母親的佐伯的手來安慰自己性器,類此擁有高尚資質的母親或是大姊姊的性的啟發,在春樹的小說中也不陌生。
雖然卡夫卡少年的出走時還有一個預言變成影子跟著他,就是希臘神話愛迪帕斯式預言,預言他將會殺父親而與母親、姊姊交媾﹐但是卡夫卡少年卻沒有像愛迪帕斯般去迴避此項殺父姦母的預言,反而去實踐預言﹐然後父親是因為病態到希望自己親骨肉的卡夫卡少年來殺了自己﹐這是各種歪曲的世界。
因此「海邊的卡夫卡」是春樹小說的一種集大成式的寫法,春樹自己對於過去作品比較滿意的是「發條鳥年代記」﹐因為他自己理想的小說是杜斯托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那是自己想寫的綜合小說的理想,在此之前,春樹表示自己想寫的是「惡」,因為杜斯托也夫斯基的「惡靈」雖然規模以及完程度不如「卡」,但是對於「惡」的描寫非常真實而且綿密,「惡」以各種形式從大地慢慢地滲出來﹐所以他從「發條鳥年代記」開始便想藉著挖掘歷史陰暗的深淵而描寫人的內面的各種「惡」,這種嘗試在「海邊的卡夫卡」也可以看到,上次他所寫的屬於「惡」的世界的人物已經走出表象的「惡」的領域,這次春樹表示自己是「在寫象徵性的惡的同時,還想寫詳細的、真實的的惡,而且很多時候,想讓惡本身自立,這與卑怯、懦弱以及欠缺想像力等資質連在一起的」。這是春樹自己讀「惡靈」所有的感想,他認為許多微不足道的小的負面的因素匯集起來便是大惡;春樹描寫了人如果被逼到走投無路時當然人也會殺人,尤其是不得不與暴力以及明顯的惡勢力對抗時;不過雖然春樹描寫了惡,像是「強尼走路」便是邪惡的存在卻裝出高貴的面目,從高處鄙視人,殘忍有餘,另外低俗的「卡涅爾.桑達斯」卻是指導 Nakata 的善良體貼的神,所以善惡是很難分的。
我自己讀「海邊的卡夫卡」格外親切,原因是卡夫卡少年的家是在我居住的中野區,小說的另一半是會貓語的 Nakata 也是住在中野區,而且大概可以想像那是離中野車站不會太遠的地方,正好幾天前,一位日本將棋的棋士告訴我,我常常出沒的一條全是小酒館的巷子在中野是有「貓通」之稱,這一代貓真的不少,有時我也會看到有四、五隻貓就停在一家小料理店的前面,中野與貓,在「海邊的卡夫卡」扮演重要的角色,也讓我平添了許多想像力,好像可以體會春樹的想法,將中野這樣充滿人情雜沓的地方當作「現實世界」呢!
但是「海邊的卡夫卡」為何是搬出卡夫卡呢?春樹或許是想借著「卡夫卡」的一種表現冷酷的人的疏離感的形象,卡夫卡在最後臨死時也曾經要求醫生「殺死我吧!即使不殺,你也是殺人者」,「海邊的卡夫卡」中邪惡「強尼走路」曾經建議 Nakata 殺死自己來救貓,但是 Nakata 不知道生死之別,不能體會殺人是怎麼回事,但是當「強尼走路」在他面前用殘忍手法殺貓時,Nakata 便一片空白而用刀刺殺「強尼走路」的心臟,Nakata 也因此再也無法通貓語。
卡夫卡的「城堡」的世界被稱為是「迷宮」,但是作品本身究竟到哪裡為止是夢,到哪裡為止是醒過來後的世界,是不清楚的,所以夢說是迷宮的話,那就是迷宮,但是其實是一個相當開放的系統,雖然有許多的謎,有許多的不確定,但是會讓人一部一部毫不自覺地邁進的,讀者不是那麼懂,像是進入五里霧中,不過這原本就是一個沒有結論的世界;春樹所想寫的大概也是一個這樣的大型迷宮,設了許多謎,但是沒有答案,所以卡夫卡少年不見得真正成長,但是最後醒來時「成為新世界的一部份」,其實也就是回到現實世界。
卡夫卡的作品形象之一是「孤獨」,但是這是外人看起來孤獨、疏離,但是本人卻不如此想吧!如春樹所言,他只是讓人物都獨立而已,春樹自己大概也與卡夫卡一樣並沒有真的寂寞的孤獨之感,只是有些事不能不像外星人般獨力去解決、面對,即使十五歲少年也不例外; 春樹像卡夫卡般作品本身是謎樣樂園,但是不會像喬哀斯般去破壞語言,所以同樣是寫成長小說,兩人都比喬哀斯的描述明晰確實。
至於卡夫卡為何到海邊去呢?雖然作品中的海邊的卡夫卡是有改變人力量的藝術作品,是歌曲也是畫,只要看畫聽風聲便能知道存在的意義,是非常偉大的,但是「海邊」是什麼意思呢?曾經與春樹以及吉本巴娜娜都對談過的心理學大師河合集雄表示「海邊是海與陸的境界,此書有各式各樣的境界,像是生與死、善與惡、意識與無意識、大人與小孩、神與人、物與心、男與女等等,這是將各種境界很高明加以描寫的作品!」,然後「現代人已經被迫知道過去只有人才知道的事,這是非常恐怖的事,雖然是十五歲少年的啟蒙,但是所有的現代人都可以透過十五歲少年的眼睛來認識現實,確認生(存在)的意義,這是所有現代人都必須體驗的啟蒙呢!」
我自己在中野的家中讀完此書,好像也跟著卡夫卡少年拼命流淚地搭電車回到家中,我的啟蒙真的完成了嗎?
Post Time: 2003/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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