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
此獸於人送葬之時,間或出外釀災。
故在漢土聖人之時,有一稱方相氏者,身披熊皮,扮四眼之形,於大喪時於棺柩到達之前,來至墓所,入洞穴,以戈敲打四壁之隅,做為毆打此獸之徵。此之謂險道神。此事見於事物紀原。
《茅窗漫錄》
魍魎──
形如三歲小兒,色赤黑,目赤、耳長、髮烏黑,據云喜食亡者之肝。
《今昔續百鬼卷之下》
鬼僕之事──
芝田有某人掌帳務職,前些年至美濃(譯註:舊國名,在現在日本岐阜縣的南部)之御普請奉行處(譯註:江戶時代管理建築營造之官吏),任職。出發前率領一僕前往,僕人忠誠伺候。某夜在旅店就寢,半夜醒來,迷糊中不知是夢抑或現實,僕人至枕畔,說道:「吾等並非人,稱作魍魎者。因有須請辭之事,請准辭職」。某人謂:「事非得已,准予辭職,但須知緣由」。僕謂:「吾輩依序取死人之屍骸,並非無目的前行,此次輪到吾等必須前去距旅宿僅一里之農家某人處,收拾其母親之屍骸。」言畢,便失去行蹤。某人以為夢見無秩序之夢,未放心上故又睡去。翌晨起床,發現陪伺左右之僕人行蹤不明,大吃一驚。隨後,聽聞當地人言及距此一里餘某人之母「今日有葬禮,於送葬途中,烏雲密佈,棺中的屍骸消失。」始感驚駭。
《耳袋》
(前半部略)
因祖母亡故急忙返鄉。
駛離都市的返鄉列車很空,
車上只有一個老太婆,
不是假日,所以,沒有人回鄉下吧。
今天的天氣真好,
從窗戶吹進來的風,拂在額頭、臉頰,真舒服。帶著點兒家鄉的味道。真舒坦。
連日以來晝夜無休地工作,讓我疲累得沉沉入睡了。
正當我做了一個從前的夢。不知何時,前面的座位上坐著一名男子,
男人臉色煞白,看不出是年輕還是上了年紀。很睏似的、人偶般的一張臉。車子這麼空,為什麼特別揀了這裡坐?
我細細地思索起這件事來。
男人拿著一個盒子。
非常慎重地放在膝蓋上,
他有時會對著盒子說話。
我揉著睏倦的眼睛,想要弄清楚那裡面究竟放著什麼東西,但實在很睏。
是罐子還是花瓶嗎?
真是個好盒子,
男人有時候也發笑。
「嗨!」
盒子裡發出聲音,
如鈴聲般輕脆悅耳的女人聲音。
「聽到了嗎?」
男人說道。像是出自留聲機喇叭似的聲音。
盒子一聲不響沒有回答。因為連續著的夢境又浮現了。
「請不要告訴任何人!」
男人說完後,舉起盒子,向著這邊,讓我看了裡面。
盒子裡大小剛好地容納了一個漂亮的姑娘。
一個日本娃娃的臉。當然是做得很精緻的娃娃。盒子裡只有娃娃胸部以上的上半身。
真是一張天真爛漫的臉。我不知不覺地笑了。
看到了以後,盒子裡的姑娘也
微笑了,
「嗨,」
她說道。啊,是活著呢。
不由得羨慕起男人來了。
(以下略)
※
1
楠本賴子真的很喜歡柚木加菜子。
她喜歡加菜子脖頸一帶細緻的皮膚,隨風颯颯出聲起伏的烏潤頭髮,以及舒展而靈活的指尖。
賴子特別喜歡的是加菜子那大大的被黑色虹膜圈圍著的眼瞳。她的眼瞳有時銳利射人,然後,就那樣溢滿著深色,潤濕著,彷彿不知何時會完全被它吸入似的。
加菜子閉起眼瞳,動也不動地聽音樂聽得入神時,賴子很想悄悄地將嘴唇靠上那變成粉櫻色的臉頰,然後眼瞼。不知幾次她被那種衝動驅策著。
但是,賴子絕不是同性戀者。那種感情和她們所具有的性衝動有一些不同。賴子對除了加菜子以外的任何女人都不曾抱著那樣自卑的心情,而且,實際上,也不會發生那種事。
但是,在加菜子身旁所感受到的那種安靜的亢奮感,比任何戀愛更鬱悶,而飄溢在她四周的微香,總讓賴子心跳。
從各種角度來看,加菜子的存在都違反自然。賴子心想。
加菜子比班上任何人都聰明,比任何人都高雅、美麗。她與任何人都不相為伍、只是獨自一人散發出不同的氣味。簡直就像唯一的人類混在「野.獸.」群中。她沒有做不到的事,所以,既不痛苦也不煩惱。加菜子雖然只有十四歲,卻很達觀。
因此,那樣的加菜子在班上卻只跟自己關係親密這件事,賴子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她在大家面前只和自己親密地交談,是賴子唯一自豪的。
賴子沒了父親,而且,家境也不算富裕。所以,母親勉強送她進這所學校,對賴子而言,只感受到朦朧的痛苦。
班上的同學每個都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對本來就內向、閱歷淺的賴子來說,在那裡交談的會話全都是外國話。喋喋不休卻完全無法理解。
在學校學習到的都是劣等感,賴子每天為了受創傷而先作預習,再把那一天所受的傷,帶回去復習。
加菜子初次和自己搭話時,賴子根本無法回答。
「楠本君,一起回家吧。」
加菜子無論對誰都用這種男人的腔調說話。在加菜子面前,男女的區別渾沌,連師生關係都沒有意義。
兩人走在長滿分不清種類的草花的河堤上。賴子始終低著頭,一直走到鎮上沒落了的工廠前面,始終一句話都沒說。
那一夜,賴子整顆心受到震撼,無法入睡。她整夜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
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不,如果不是因為家貧,如果父親健在,以賴子清秀的容貌,足可勝過其他的女孩子。事實上,賴子姣好的容貌,曾讓母親所帶回的那些全身酒臭的男人投以好色的眼神。
隔著一層水銀膜,鏡中的自己與加菜子重疊在一起。賴子的心中有個東西模糊地壯大了。加菜子的來歷,賴子並不知道。由於加菜子從來不問賴子這些事,而賴子也不想讓加菜子看到自己令人厭憎的根,因此,兩人能夠純粹地只談著花的部分。
但是,加菜子一定知道賴子的一切。因此,她所說的話並不像其他女孩子,全是表面偽裝的外國話。賴子很懂她所說的話。然後,她認為只有加菜子瞭解自己所說的話。
加菜子經常邀賴子在晚上散步。在工廠前見面,漫無目標地徘徊在夜晚的街上。她們並不打算去哪裡。而且因為她們從不流連在聲色的鬧街,所以也不曾被巡邏的警察勸導。白天走過的路,熟悉的街景,因為加菜子的魅力,而轉換成一個具有魔力的陌生都市。巷子裡的黝黑、電線桿的影子,都讓賴子心跳。
「楠本君,盡情地沐浴著月光,很舒服喔。」
加菜子快活地說道,一骨碌地轉了個身子。柔軟的脖子被月光映照得很蒼白。
「難道月光有什麼不可思議的魅力嗎?」
「又不是童話。月亮只是反射著陽光而已。所以,陽光雖然帶給動物和植物生命,但是,月光因為是死過一次的光,不會帶給活著的生物任何東西呢。」
「那不是毫無意義嗎?」
「並不是有意義就好。活著其實就是走向衰亡吧,換句話說,就是接近屍體。所以,沐浴太陽光的動物,竭盡所能地做出幸福的表情,竭盡所能地加快死去的速度。所以,我們將身體沐浴在反射到月亮上的死光時,才能稍微中止活著的事實。生物只有在月光中才能夠逃離生命的詛咒。」
是的。所以,加菜子是違反自然地活著。賴子如此理解。
「像貓一樣活著。所以,在夜裡眼睛要亮!」
「夜裡的眼睛……?怎麼做?」
「很簡單。只要白天睡覺就好了。我們貓過的是晚上。」
「對,是晚上。」
賴子說道,加菜子笑出聲來。
「楠本君,『真好』。」
加菜子帶著波斯貓的表情笑了。
加菜子的書包裡總帶著文學雜誌。當然不是小孩子看的雜誌。加菜子很愉快地讀著成人讀的很艱澀的文學。因為她的神情太愉快了,賴子也借來讀,但再怎麼裝得像文學少女,賴子也不覺得那麼有趣。
但是,那些羅列著比教科書更難的漢字—既沒有漂亮的顏色,也沒有畫著可愛的圖畫—那無味枯燥的一綑紙,卻是區別她與其他少女的一條線,所以,賴子努力地讀。
那幻想出來、不可思議的故事,是她還算喜愛的。
加菜子擺出大人的樣子,走進咖啡店。一面聽外國的音樂,啜飲著紅茶。賴子在喝不慣的紅茶裡,加了許多砂糖,模仿加菜子聆聽不習慣的音樂。進咖啡店是違反校規的行為。她進到店裡時,心臟緊張得幾乎停止。不過,賴子的身體卻背叛了她的情緒,毫不躊躇,簡直就像一隻愚蠢的昆蟲受到妖冶的花所散發出的魅惑甜香所吸引似的,一刻也不遲疑地撲上前去。
然後,兩人說了許多話。
和加菜子擁有的共同祕密,對賴子來說,是無可取代的歡喜。那種快樂並不是像不良少女抽菸、飲酒,而是兩人共有時光的小祕密,這使得賴子整個人的輪廓明顯了起來。
如此的交往之後,賴子漸漸開始懂得班上同學所說的話了。只要多留意的話就會發現其實沒什麼,她們說的並非外國話,只是有點兒絮叨不休而已。不,倒不如說,她們說的話,和加菜子如玻璃工藝品般閃亮的話語相較,層次低得多,只不過是色調骯髒不入流的言語而已。
賴子活了十四年,現在終於像個人了。
但是,賴子卻擔心著一件事。
虛幻地擔心加菜子會不會厭.倦.自己。
說起來,她和加菜子的關係,並不是自然發生的。完全是加菜子單方接近才成立的。換句話說,若被單方面的解除也無可奈何。
加菜子有如女神般聰明高尚,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對自己這種女孩子感興趣?她再怎麼想都感到不解。只能當作是她反覆無常。
儘管如此,笨拙的賴子仍然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符合加菜子的心意。
她不願被厭棄。不過,再這樣下去,終會有被厭倦的一天。女神反覆無常地玩弄著小羊,當她厭倦時理所當然就會突然掉頭不再理我吧。然後,再找尋下一個玩.具.。到那時,迷惑的小羊在偉大的女神面前,便顯得卑微而無力。
畏懼轉變為達觀。隨後便是絕望。賴子在絕望來到之前,振奮起全身的勇氣,想要探究加菜子的真心。於是,如果友情因此毀壞的話,就讓它結束吧。
和加菜子交往的第二個月,那是六月的某一天,賴子的憂慮到達了極限。
咖啡店裡迴盪著和往常相同的音樂。加菜子也如往常般閉著眼睛傾聽。
「哪,加菜子。妳為什麼要和我在一起?我的腦筋不好,家世也不好,又窮,而且我沒有爸爸。像妳這樣的人……。」
聽不慣的音樂再怎麼樣還是不習慣。那奇妙地擴散開來的外國音樂,仍像以往一般毫不留情地滑過賴子的心,然後,積澱在脊骨一帶。
「那是因為妳.就.是.我.呀.。其他人可不行。」
「喔?」
「楠本君,妳是我的轉世,而我也是妳的轉.世.。」
「轉世……?可是妳和我都還活著呀?……轉世應該是死掉的人變成別人又誕生了……呀?」
「是這樣的,我死了後會變成妳,妳死了後會變成我。死了之後,時間根本不成問題。即使乃木大將(譯註:乃木希典,1849—1912年,陸軍大將,日俄戰爭時,身為第三軍司令官,攻打旅順)轉世成加藤清正(譯註:1562—1611年,平定天下的豐臣秀吉的大臣),千姬(譯註:1579—1666年,曾平定天下的幕府將軍德川家康的後代—德川秀忠的長女)轉世成聖女貞德(譯註:Jeanne d"Arc,1412—1431年,法國的愛國者,在百年戰爭末期,深信自己受神諭救國,後被誣告為異端,遭焚燒身亡),都不是什麼匪夷所思的事呢。所以,我們只不過是偶然生在同一個時代而已。妳是我的前生,我是妳的前生。我們會死亡,轉世,永遠都像現在這樣。」
加菜子的眼瞳妖魅地笑著。
—妳是我的、我是妳的轉世。
「怎麼樣?這不是很棒的想法嗎!」
那麼,
「那麼,其他的人不行嗎?對加菜子來說,沒有人可以代.替.我?」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妳.的.替.身.是.我.!」
這個意外的解答賴子想都不曾想過。有這樣的事嗎?賴子即使迷惑,但也因為是加菜子說的話,所以除了信任,沒有別的方法。
「不相信的話,楠本君,這麼辦吧,這是約定。」
加菜子這麼說了後,從書包裡掏出錢包,再從裡面取出白色的線,然後,握著賴子的手,用細長美麗的手指把線綁在她的手腕。
她的內心強烈地悸動起來了。
「不可以取下來喔。這叫做『緣份之繩』,是一個『符咒』,這樣一來,妳就是我了。」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喲。」
真是棒極了的幻想。自己的人生雖不知道將持續到何時,但走完全程後,賴子會轉世為加菜子誕生,過著加菜子的人生。然後,和從前理應是加菜子的自己邂逅。這真是一種令人心蕩神馳的至高幸福循環系統。那天晚上,賴子與加菜子分別後,覺得彷彿自己走在雲端似的腳不著地。連最近令人不悅的母親,看起來也沒那麼討厭了。
賴子的母親在製作人偶的頭。她年輕時,是相當美麗的女子。
賴子沒見過父親,曾有一段時間,她認為母親就是全世界。因為她既沒有見過比母親更美的人,身邊也沒有人比母親更溫柔。
但是,隨著年紀漸長,母親的美麗,變成招惹男人的淫蕩容姿,溫柔變成了強迫推銷愛情時的面貌。在戰爭和戰後的非常時期,一名女子要養育孩子並非普通的辛苦,賴子也瞭解這一點。但是即使如此,母親的男人出入此地實在太過頻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