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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版序
內文摘錄

作 者 作 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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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作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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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惶恐──我的疫城紀事


死著:張翎中篇小說集(AKR0263)

類別: 大陸作家作品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張翎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7年06月02日
定價:350 元
售價:27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36頁
ISBN:9789571370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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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版序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死著

我,抑或是你?

柳絮,楊花,雪,羽毛,飛塵……

我想到了世界上一切輕盈的物體,可是我比它們還輕。我不具體積,缺乏形狀,所以,我也沒有重量。

我沒有四肢,沒有軀幹,甚至也沒有頭顱,我卻依舊能看,能聽,能聞。我的感官失去了承載它們的器皿,如丟了鞘的刀,自由,尖銳,所向披靡。我不僅掙脫了身體的羈束,我還掙脫了萬有引力這根巨大繩索的捆綁,現在再也沒有一樣東西可以限制我的行蹤,把我拉回地面。我是風,是雲,我可以抵達任意一個高度,穿越任何一條哪怕比頭髮絲還細的縫。

然而,我還不太習慣這份突然獲得的自由。我總覺得萬有引力是在和我玩著某種規則掌握在它自己手裡的惡作劇遊戲,短暫地鬆了鬆它的掌控,只是為了讓我在享有片刻虛妄的快活之後,再把我鎖入那個萬劫不復的囚籠。我戰戰兢兢忐忑不安地探測著我的邊界,不敢輕舉妄動。

我漂浮在天花板上由兩面牆夾築而成的一個角落裡,四下觀看。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世界,所以每一樣撞進我視野的東西,都讓我產生嬰孩第一次睜開眼睛猝然看見萬物時的那種好奇和驚訝。從高往下看,房間的線條是斜的,牆壁白得割眼,牆上掛的那幅畫,有點像一片上窄下寬的裙擺。其實那也不能算是畫,它只是一幅加了注解的人體器官剖視圖。我不知道房間所在的樓層,從視窗顯露出來的那片樹梢來判斷,這裡至少是四樓。此刻所有關於時間和季節的記憶,似乎都已經像牆壁一樣被刷白了,我只能根據視窗射進來的那抹光線來推測,現在大概在下午四點半到五點之間。至於季節,那倒相對簡單:樹枝上的葉子已經落盡,露出了一只黑糊糊的鳥巢,所以只能是冬天。一群灰頭土臉的雀子在光禿禿的樹枝之間竄來竄去,用毛糙尖利的嗓音吱吱呀呀地唱著歌。我聽不懂,卻也知道那是哀怨──關於饑餓和蕭肅的哀怨。街上的人流很濃稠,從高處望下去,我看不見他們的身子,因為他們的身子已經被他們的頭所遮蔽。他們像一顆顆棋子,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推搡著,在街市的棋盤上來來回回地挪動。

當然,這些都不是我視野裡的中心內容。牆不是,窗不是,樹不是,陽光不是,雀兒更不是。甚至連街景和行人也不是。他們太光滑,身上沒長毛刺,我的目光短暫地掃過他們時,他們沒能鉤住我的眼睛。真正鉤住我眼睛的,是屋子中間那件貌似水母的龐然大物。它周身長滿了吸管,每一根吸管都扎進一個躺臥在它肚腹上的長條物件中,窸窸窣窣地吸吮著那物件體內的汁液。過了一會兒,等我的目光終於找到了聚焦點,我才明白過來那水母原來是一張病床,而那長條物件,原來是你。你的大部分身子都掩蓋在一張白床單底下,露出來的那張臉,被紗布和管子分割完畢之後,只剩下兩爿山嶺一樣陡峭的顴骨。你大概剛剛在這個姿勢裡固定下來,你的身子,身下的床單和枕頭,甚至還有房間裡的空氣,都還彼此認著生,正在試試探探地進行著第一輪關於空間和地盤的談判。

屋裡還有兩個人,是一老一小兩個護士。小護士一邊看著儀錶上的數字,一邊在一個紙夾上作著紀錄。老護士站在小護士身後,目光越過小護士的肩膀,蛇似地在小護士的紙上爬行。

「仔細點,這份病歷將來一定會有人盯著。」老護士叮囑道。

小護士大概是個新畢業生,連白色的帽角上都掛著著一絲初出校門的緊張和拘謹。小護士的指尖覺出了老護士目光的重量,顫了一顫,筆就從手裡掉了下去。筆落在了你的枕頭上,順著你頭壓出來的那塊凹痕,滾到了你的脖子底下。

小護士輕輕地托起你的頭,取出了那只不聽使喚的筆。突然,她發出了一聲壓抑了的驚叫,捏著筆的手在空中凝固成一朵半開的蘭花。

你插著管子的鼻孔裡,突然湧出了一股液體。那液體清清亮亮的,中間夾雜了幾抹桃紅,像生著氣的蛋清。

「腦脊液。」老護士輕描淡寫地說。

老護士在醫院工作了十幾年,老護士見過了從生到死過程中間的所有稀奇,神經網路早已經被磨成一張滿是褶皺的牛皮紙。

「要取樣化驗嗎?」小護士問。
「用不著。腦子心肺都成那樣了,不可逆。」老護士說。
「要不要,去問一聲,劉主任?」小護士猶猶豫豫地問。

「劉主任交代過了,維持著就行。今天這幾個病人累得他夠嗆,讓他歇一歇。」老護士說。

護士做老了,就做成了精。成了精的護士通曉科室裡的每一根筋絡,知道什麼時候該捏哪一根。成了精的護士不僅調派得了護士,甚至也可以調派醫生──是不動聲色的那種調派法。

小護士用棉球小心翼翼地擦去了你鼻孔插管四周的黏液。小護士其實還有問題想問,可是小護士的問題被老護士的一個哈欠給堵了回去。小護士知道劉主任站了多久,老護士就陪了多久;劉主任有多累,老護士就有多累。小護士不懂的事情還很多,她還有半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地體會,她用不著一次問清。

小護士堵在嗓子眼裡的那個問題是:「既然不可逆,為什麼還要上葉克膜*?」(*葉克膜是ECMO的音譯,指體外心肺支援系統,是一種先進的急救設施,俗稱「人工心肺」。)

小護士終於仔仔細細地作完了紀錄,在合上夾子之前,又核實了一遍病人資訊。小護士湊過身去核對你病床上方的那塊名牌時,我看見了你的名字。

路思銓。
我吃了一大驚,因為那也是我的名字。
過了一會兒,我才終於醒悟過來,原來你就是我。
或者說,我就是你。

眼睛,抑或是鼻子──一件七個月前發生的事

茶妹坐在門前的樹蔭裡,一邊揉撚剛剛殺過青的茶葉,一邊抬頭聞天。

今年的天時很順。梅雨按著時令來了,把茶樹上的灰塵洗得乾乾淨淨。雨水多,卻沒有多到讓人著急上火的地步,連綿的雨天裡總能擠進一兩個有太陽的好日子,讓人搶上幾個鐘點採茶,攤晒,殺青。

今天就是這樣一個好天。空氣裡的味道很雜,茶妹聞到了日頭烘烤著土坡的泥塵味,茶葉在她手指的揉搓下滲出來的清澀味,還有雞走過她家門前屙下的一灘稀屎味。茶妹不僅聞得著氣味,茶妹還聞得出顏色。篩子裡的茶葉不如去年的鮮綠,興許是雨水的緣故,興許是日頭,興許是殺青的火候。茶是一樣古靈精怪的物件,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性情脾氣,季季不同。不過顏色只是秀給人看的,茶妹知道這一季的茶和上一季的味道一樣清香。村裡的家家戶戶都靠茶葉吃飯,茶妹家也是。只是阿爸年年收茶時都會留一小部分茶葉,送給城裡的親戚朋友。這些茶阿爸總是要手工製作,阿爸信不過機器。

其實那天茶妹還聞著了另外一樣味道,一樣她這輩子都沒聞過的味道。她說不出那是什麼味道,只覺得帶著隱隱一絲的鐵腥味,也帶著隱隱一絲鐵一樣的重量。那味道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沉沉地彌漫在空中,壓得她腦瓜仁子發緊。那味道在幾個月後的某一天裡,還會再次出現,那時茶妹才會醒悟,原來這是老天爺變著法子在給她遞話,告訴她日子要有變故。

茶妹今年虛歲十九,實歲十八,算不上細皮嫩肉,眉眼也長得尋常。可是茶妹的嘴角,卻生著兩個淺淺的坑。用不著笑,只要臉上的任何一根筋肉輕輕一扯,就能扯得那兩個坑一陣亂顫。這一顫,茶妹的臉面上便再也掛不住一絲陰雲。

可惜茶妹看不見自己的模樣,因為茶妹是個瞎子。

茶妹並不是生下來就瞎的。在六歲以前,她看得清蝴蝶翅膀上的每一條紋路,天邊雲彩裡最細的那條皺褶。六歲那年,顏色開始一樣一樣走失,先是紅,再是藍,再是綠,再是黃。後來世界變成了一片混沌的灰暗。再後來,連灰色也消失了。等到有一天,茶妹在正午時分問阿媽天為什麼還沒亮,阿媽才覺出了不對勁,可那時事情已經進入了一條不可逆轉的死胡同。

不過,茶妹從來沒認為自己是個瞎子,她只是覺得眼睛走迷了路,走到了鼻子裡去而已。鼻子緊跟在眼睛身後,眼睛每丟下一樣東西,鼻子就撿拾起來。當然,在接替眼睛的過程裡,鼻子並不是孤軍作戰,鼻子還有一個可靠的同盟軍,那就是手指。手指告訴鼻子形狀和線條,鼻子告訴手指氣味和顏色,鼻子和手指合著謀,就瓜分了眼睛遺留下來的職責。

「天撐不了多久,又要下雨了。」茶妹抽了抽鼻子,自言自語地說,因為她聽見了雲被風追著跑的??聲。

其實,耳朵也是鼻子的同盟軍。耳朵把遠處的聲音拽到鼻子跟前,鼻子才聞見了雲裡的水氣。

茶妹的指頭蛇似地在溫熱的茶堆裡窸窸窣窣穿行,一撚一搓之間,葉子就服服貼貼地蜷縮成了長條索。茶妹是生在茶樹下長在茶樹下的茶女子,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就看見阿媽調教茶葉的樣子。阿媽的手指彷彿施了魔法,阿媽想叫茶葉長,茶葉就是長的;阿媽想叫茶葉圓,茶葉就是圓的。茶妹似乎很小就意識到了眼睛是靠不住的,所以她把每一樣看見的東西,都急急忙忙地往腦子裡轉移。等到她的眼睛完全背棄了她的時候,她早已熟記了阿媽的指法,她只需要把阿媽的指法從腦子裡往指頭上搬。所以,瞎女子茶妹在茶季裡還能頂得上家裡的一個勞動力。

突然,茶妹的手停了下來,一把條索從她的指縫裡流出來,沙沙地落到米篩上。她聽見了一陣腳步聲,兩個人,篤篤的,是硬鞋底敲打在硬石頭上的聲響。腳步聲從遠到近,越來越響,最終在她跟前靜了下來。茶妹抬起頭來,感到了眼皮上的重量──是來人的影子疊壓在她的臉上。

「莉莉阿媽。」她說。
說一出口她就知道了錯。

這一帶方圓幾百里村村都種茶,茶的種類雜,製作手藝也雜。貨多了就賤,村和村之間你擠兌我,我作踐你,這兒的茶葉總也賣不上個好價。這幾年莉莉阿媽不知怎的跟城裡的大茶葉公司搭上了線,村裡的茶才長了腳,漸漸走得遠了。阿爸就吩咐茶妹別再在人前喊「莉莉阿媽」,要叫邱經理。茶妹打小和莉莉廝混在一起,叫慣了莉莉阿媽,一時難以改口。茶妹記得阿媽也說過和阿爸類似的話,只不過阿媽話裡的意思卻和阿爸的不全一樣,阿媽是說那女人不配做莉莉的媽。

「邱文,你還沒開口,她怎麼就知道是你?」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一聽口音就是外鄉人。男人說話時帶著濃重的喉音,轟隆轟隆的,像是雷雨來臨之前天邊的悶雷。男人的每個毛孔裡都冒著香菸熏過的氣味,只是男人抽的菸沒村裡人的菸兇猛,男人的菸味裡多少有幾分磨去了邊角的斯文。

過了一會兒,茶妹才明白過來男人嘴裡的那個「邱文」就是莉莉阿媽,也就是「邱經理」。茶妹只聽過莉莉阿爸管莉莉阿媽叫「阿香」,卻從來不知道莉莉阿媽還有個名字叫邱文。

「茶妹,告訴城裡來的路經理,你怎麼知道是我來了?」莉莉阿媽對茶妹說。

莉莉阿媽的話尾巴裡淺淺地埋了一個軟鉤子,茶妹聽出來那鉤子不是用來鉤她的回話的,而是用來鉤那個男人的眼睛的。

「花露水。」茶妹說。
莉莉阿媽和那個叫「路經理」的男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沒吹牛吧,路經理?別看這女子眼睛瞎了,倒比五個十個明眼人加在一起還機靈。茶還長在樹上的時候,她就聞得出年成了。不信你走幾步路去隔壁村裡拿包茶葉過來,隔著袋子她都能聞出來不是我們村的貨。」

男人沒有說話。茶妹聽見男人的腦袋瓜子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像蛇在草間爬行,那是男人的想法在男人的額頭裡找著路。

半晌,男人才開口。

「只拍一個錄影可惜了,可以考慮做個形象代表。小袋裝茶,學臺灣的樣子,每道工序都是手工,盲人監工,靠嗅覺定位。這個聽起來就有點意思。當然先要包裝一下,打造一個正能量的勵志故事。」

茶妹沒聽懂這話,不過茶妹知道這話本來也不是說給她聽的。她便依舊低了頭,把挑出來的茶梗扔到米篩外邊。

「那趕緊,去問問,她爹媽。」莉莉阿媽結結巴巴地說,語氣裡夾雜著一絲抑制不住的興奮。

「我先問問她自己的意思。」男人說。
男人近近地蹲到她身邊,問茶妹你去過城裡嗎?

茶妹忍不住就笑了,她想告訴男人她的耳朵沒瞎,瞎的是眼睛,他用不著那麼大聲。可是茶妹到底什麼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

茶妹豈止沒去過城裡,茶妹連縣城都沒去過。阿爸說縣城路上摩托車汽車太多,阿爸怕一不留神車子會撞上女兒。

「想不想去城裡工作?」

男人又問,這回,放低了嗓門。男人的喉音嗡嗡地在茶妹的耳朵裡撓著,有些癢,卻是暖暖的妥貼的癢。

茶妹怔了一怔。

城裡是另外一個世界。城裡的天上,怕都不是一樣的日頭和月亮,在城裡她不知道還會不會走路。

「每個月掙三千塊錢?」男人說。

茶妹又怔了一怔。她不知道一個月三千塊錢到底是個什麼數目,她只記得阿媽告訴過她,阿爸去年一年總共掙了一萬八千塊錢。她的嘴唇顫顫地抖了起來,卻沒有抖出一個字。

「要是你表現優秀,還可以考慮四千,包吃包住。」男人見茶妹不吭聲,以為她是嫌錢少,就又補了一句。

茶妹的嘴唇顫得更厲害了,嘴角上的兩個淺坑也跟著亂顫起來,她看上去滿臉笑意。

沒人知道,她害怕的時候,也是這副模樣。

男人輕輕一笑,站起來,對莉莉阿媽說這事還得跟廖總彙報。頭兒拍板了,才算得數。

一直到那兩人的鞋底敲在石頭路上的篤篤聲一路遠了,沒了,茶妹才想起她忘了問一句話。

這句話是:「城裡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