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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教養的滋味/張大春
自序 教養的滋味/張大春
身為一個父親,那些曾經被孩子問起:「這是甚麼字?」或者「這個字怎麼寫?」的歲月,像青春小鳥一樣一去不回來。我滿心以為能夠提供給孩子的許多配備還來不及分發,就退藏於而深鎖於庫房了。老實說:我懷念那轉瞬即逝的許多片刻,當孩子們基於對世界的好奇、基於對我的試探,或是基於對親子關係的倚賴和耽溺,而願意接受教養的時候,我還真是幸福得不知如何掌握。
那一段時間,我寫了《認得幾個字》的專欄,其中的50個字及其演釋還結集成書,於2007年秋出版。美好的時日總特別顯得不肯暫留,張容小學畢業了,張宜野生上了五年級。有一次我問張宜:「你為甚麼不再問我字怎麼寫了?」她說:「我有字典,字典知道的字比你多。」那一刻我明白了:作為一個父親,能夠將教養像禮物一樣送給孩子的機會的確非常珍貴而稀少。
孩子學習漢字就像交朋友,不會嫌多。但是大人不見得還能體會這個道理。所以一般的教學程序總是從簡單的字識起,有些字看起來構造複雜、意義豐富、解釋起來曲折繁複,師長們總把這樣的字留待孩子年事較長之後才編入教材,為的是怕孩子不能吸收、消化。
但是大人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對於識字這件事,未必有那麼畏難。因為無論字的筆畫多少,都像一個個值得認識的朋友一樣,內在有著無窮無盡的生命質料,一旦求取,就會出現怎麼說也說不完的故事。
我還記得第一次教四個都在學習器樂的小朋友拿毛筆寫字的經驗。其中兩個剛進小學一年級,另外兩個還在幼稚園上中班,我們面前放置著五張「水寫紙」──就是那種蘸水塗寫之後,字跡會保留一小段時間,接著就消失了的紙張──這種紙上打好了紅線九宮格,一般用來幫助初學寫字的人多多練習,而不必糜費紙張。我們所練寫的第一個字是「聲」。
拆開來看,這字有五個零件,大小不一,疏密有別,孩子並不是都能認得的。不認得沒關係,因為才寫上沒多久,有些零件就因為紙質的緣故而消失了,樂子來了。一個比較成熟的小朋友說:「這是蒸發!」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聲」字在甲骨文裡面是把一個「磐」字的初文(也就是聲字上半截的四個零件)加上一個耳朵組成;也沒來得及告訴他們:這個「磐」,就是絲、竹、金、石、匏、土、革、木「八音」裡面最清脆、最精緻,入耳最深沉的「石音」;更沒來得及告訴他們:這個字在石文時代寫成「左耳右言」,就是「聽到了話語」的意思。
這些都沒來得及說,他們紛紛興奮地大叫:「土消失了!」「都消失了!」「耳朵還在!」
既然耳朵還在,你總有機會送他們很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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