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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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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AK0059)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老舍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1年11月20日
定價:260 元
售價:205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72頁
ISBN:957133510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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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2

其實老李並不醜;細高身量,寬眉大眼,嘴稍過大一些,一嘴整齊白健的牙。但是,他不順眼。無論在什麼環境之下,他使人覺得不舒服。他自己似乎也知道這個,所以事事特別小心,結果是更顯得慌張。人家要是給他倒上茶來,他必定要立起來,雙手去接,好像只為灑人家一身茶,而且燙了自己的手。趕緊掏出手絹給人家擦抹,好順手碰人家鼻子一下。然後,他一語不發,直到蹩急了,抓起帽子就走,一氣不定跑到哪裡去。

作起事來,他可是非常的細心。因此受累是他的事;見上司,出外差,分私錢,升官,一概沒有他的份兒。公事以外,買書看書是他的娛樂。偶爾也獨自去看一回電影。不過,設若前面或旁邊有對摩登男女在黑影中偷偷的接個吻,他能渾身一麻,站起就走,皮鞋的鐵掌專找女人的腳尖踩。

至於張大哥呢,長長的臉,並不驢臉瓜搭,笑意常把臉往扁處縱上些,而且頗有些四五十歲的人當有的肉。高鼻子,陰陽眼,大耳唇,無論在哪兒也是個富泰的人。打扮得也體面:藏青嗶嘰袍,花駝絨裡,青素緞坎肩,襟前有個小袋,插著金夾子自來水筆,向來沒沾過墨水;有時候拿出來,用白綢子手絹擦擦鋼筆尖。提著濰縣漆的金箍手杖,杖尖永沒挨過地。抽著英國銀星煙斗,一邊吸一邊用琺藍的洋火盒輕輕往下按煙葉。左手的四指上戴著金戒指,上刻著篆字姓名。袍子裡面不穿小褂,而是一件西裝的汗衫,因為最喜歡汗衫袖口那對鑲著假寶石的袖扣。張大嫂給汗衫上釘上四個口袋,於是錢包,圖章盒──永遠不能離身,好隨時往婚書上蓋章──金錶,全有了安放的地方,而且不易被小綹給扒了去。放假的日子,肩上有時候帶著個小照像匣,可是至今還沒開始照像。

沒有張大哥不愛的東西,特別是靈巧的小玩藝。中原公司,商務印書館,吳彩霞南繡店,亨得利鐘錶行等的大減價日期,他比誰都記得準確。可是,他不買外國貨。不買外貨便是盡了一切愛國的責任;誰罵賣國賊,張大哥總有參加一齊罵的資格。

他的經驗是與日用百科全書有同樣性質的。哪一界的事情,他都知道。哪一部的小官,他都作過。哪一黨的職員,他都認識;可是永不關心黨裡的宗旨與主義。無論社會有什麼樣的變動,他老有事作;而且一進到個機關裡,馬上成為最得人的張大哥。新同事只須提起一個人,不論是科長,司長,還是書記,他便閉死了左眼,用右眼笑著看煙斗的藍煙,誠意的聽著。等人家說完,他睜開左眼,低聲的說:「他呀,我給他作過媒。」從此,全機關的人開始知道了來了位活神仙,月下老人的轉身。從此,張大哥是一邊辦公,一邊辦婚事:多數的日子是沒公事可辦,而沒有一天缺乏婚事的設計與經營。而且婚事越忙,就是公事也不必張大哥去辦。「以婚治國,」他最忙的時候才這麼說。給他來的電話比誰的也多,而工友並不討厭他。特別是青年工友,只要伺候好了張科員大哥,準可以娶上個老婆,也許醜一點,可是兩個箱子,四個匣子的陪送,早就在媒人的天秤上放好。

張大哥這陣子精神特別好,因為同事的老李「有意」離婚。

4

「老李,晚上到家裡吃個便飯。」張大哥請客無須問人家有工夫沒有,而是乾脆的命令著;可是命令得那麼親熱,使你覺得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說有工夫。
老李在什麼也沒說之中答應了。或者該說張大哥沒等老李回答而替他答應了。等著老李回答一個問題是需要時間的:只要有人問他一件事,無論什麼事,他就好像電話局司機生同時接到了好幾個要碼的,非等到逐漸把該刪去的觀念刪淨,他無法答對。你抽冷子問他今天天氣好,他能把幼年上學忘帶了書包也想起來。因此,他可是比別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記了事。

「早點去,老李。家常便飯,為是談一談。就說五點半吧?」張大哥不好命令到底,把末一句改為商問。

「好吧,」老李把事才聽明白。「別多弄菜!」這句說得好似極端反對人家請他吃飯,雖然原意是要客氣一些。

老李確是喜歡有人請他去談談。把該說的話都細細預備了一番;他準知道張大哥要問他什麼。只要他聽明白了,或是看透言語中的暗示,他的思想是細膩的。

整五點半,敲門。其實老李十分鐘以前就到了,可是在胡同裡轉了兩三個圈:他要是相信恪守時刻有益處,他便不但不來遲,也不早到,這才徹底。

張大哥還沒回來。張大嫂知道老李來吃飯,把他讓進去。張大哥是不能夠──不是不願意──嚴守時刻的。一天遇上三個人情,兩個放定,碰巧還陪著王太太或是李二嬸去看嫁粧,守時間是不可能的。老李曉得這個,所以不怪張大哥。可是,對張大嫂說什麼呢?沒預備和她談話!

大嫂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張大哥知道的,大嫂也知道。大哥是媒人,她便是副媒人。語氣,連長相,都有點像張大哥,除了身量矮一些。有時候她看著像張大哥的姐姐,有時候像姑姑,及至她一說話,你才敢確定她是張太太。大嫂子的笑聲比大哥的高著一個調門。大哥一抿嘴,大嫂的唇已張開;大哥出了聲,她已把窗戶紙震得直動。大嫂子沒有陰陽眼,長得挺俏式,剪了髮,過了一個月又留起來,因為腦後沒小髻,心中覺著失去平衡。

「坐下,坐下,老李!」張大嫂的稱呼人永遠和大哥一致。「大哥馬上就回來。咱們回頭吃羊肉鍋子,我去切肉。這有的是茶,瓜子,點心,你自己張羅自己,不客氣。把大衣脫了。」她把客人的話也附帶著說了,笑了兩聲,忽然止住,走出去。

老李始終沒找到一句適當的話,大嫂已經走出去。心裡舒坦了些。把大衣脫下來,找了半天地方,結果搭在自己的胳臂上。坐下,沒敢動大嫂的點心,只拿起一個瓜子在手指間捻著玩。正是初冬天氣,屋中已安好洋爐,可是還沒升火,老李的手心出了汗。到朋友家去。他的汗比話來得方便得多。有時候因看朋友能夠治好自己的傷風。

以天氣說,還沒有吃火鍋的必要。但是迎時吃穿是生活的一種趣味。張大哥對於羊肉火鍋,打滷麵,年糕,皮袍,風鏡,放爆竹等等都要作個先知先覺。「趣味」是比「必要」更精神的。哪怕是剛有點覺得出的小風,雖然樹葉還沒很擺動,張大哥戴上了風鏡。哪怕是天上有二尺來長一塊無意義的灰雲,張大哥放下手杖,換上小傘。張大哥的家中一切佈置全與這吃「前期」火鍋,與氣象預告的小傘,相合。客廳裡已擺上一盤木瓜。水仙已出了芽。張大哥是在冬臘月先賞自己種的水仙,趕到新年再買些花窖薰開的龍爪與玉玲瓏。留聲機片,老李偷著翻了翻,都是新近出來的。不只是京戲,還有些有聲電影的歌片──為小姐們預備的。應有盡有,補足了迎時當令。地上舖著地毯,椅子是老式硬木的──站著似乎比坐著舒服;可是誰也不敢說藍地淺粉桃花的地毯,配上硬木雕花的椅子,是不古雅樸秀的。

老李有點羨慕──幾乎近於嫉妒──張大哥。因為羨慕張大哥,進而佩服張大嫂。她去切羊肉,是的,張大哥不用僕人;遇到家中事忙,他可以借用衙門裡一個男僕。僕人不怕,而且有時候歡迎,瞎炸煙而實際不懂行的主人;乾打雷不下雨是沒有什麼作用的。可是張大哥永遠不瞎炸煙,而真懂行。他只要在街上走幾步,得,連狐皮袍帶小乾蝦米的價錢便全知道了;街上的空氣好像會跟他說話似的。沒有僕人能在張宅作長久的。張大哥並非不公道,不體恤;正是因為公道體恤,僕人時時覺得應當跳回河或上回吊才合適。一切家事都是張大嫂的。她永遠笑得那麼響亮。老李不能不佩服她。可是,想了一會兒之後,他微微的搖頭了。不對!這樣的家庭是一種重擔。只有張大哥──常識的結晶,活物價表──才能安心樂意擔負這個,而後由擔負中強尋出一點快樂,一點由擦桌子洗切羊肉而來的快樂,一點使女子地位低降得不值一斤羊肉錢的快樂。張大嫂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