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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5
張大哥回來了。手裡拿著四個大小不等的紙包,腋下夾著個大包袱。不等放下這些,設法用左手和客人握手。他的握手法是另成一格:永遠用左手,不直著與人交握,而是與人家的手成直角,像在人家的手心上診一診脈。
老李沒預備好去診張大哥的手心,來回翻了翻手,然後,沒辦法,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對不起,對不起!早來了吧?坐,坐下!我就是一天瞎忙,無事忙。坐下。有茶沒有?」
老李忙著坐下,又忙著看碗裡有茶沒有,沒說出什麼來。張大哥接著說:「我去把東西交給她,」用頭向廚房那邊點著。「就來;喝茶,別客氣!」
張大哥比他多著點什麼,老李想。什麼呢?什麼使張大哥這樣快活?拿著紙包上廚房,這好像和「生命」,「真理」,等等帶著刺兒的字眼離得過遠。紙包,瞎忙,廚房,都顯著平庸老實,至好也不過和手紙,被子,一樣的味道。可是,設若他自己要有機會到廚房去,他也許不反對。火光,肉味,小貓喵喵的叫。也許這就是真理,就是生命。誰知道!
「老李,」張大哥回來陪客人說話兒,「今兒個這點羊肉,你吃吧,敢保說好。連滷蝦油都是北平能買得到的最好的。我就是吃一口,沒別的毛病。我告訴你,老李,男子吃口得味的,女人穿件好衣裳,哈哈哈,」他把煙斗從牆上摘下來。
牆上一溜掛著五個煙斗。張大哥不等舊的已經不能再用才買新的,而是使到半路就買個新的來;新舊替換著用,能多用些日子。張大哥不大喜歡完全新的東西,更不喜歡完全舊的。不堪再用的煙斗,當劈柴機有味,換洋火人家不要,真使他想不出辦法來。
老李不知道隨著主人笑好,還是不笑好;剛要強嘴,覺得不好意思,舐了舐嘴唇。他心裡還預備著等張大哥審他,可是張大哥似乎在涮羊肉到肚內以前不談身家大事。
是的,張大哥以為政府要能在國曆元旦請全國人民吃涮羊肉,哪怕是吃餃子呢,用不著下命令禁用舊曆。肚子飽了,再提婚事,有了這兩樣,天下沒法不太平。
6
自火鍋以至蔥花沒有一件東西不是帶著喜氣的。老李向來沒吃過這麼多這麼舒服的飯。舒服,他這才佩服了張大哥生命觀,肚子裡有油水,生命才有意義。上帝造人把肚子放在中間,生命的中心。他的口腔已被羊肉湯──漂著一層油星和綠香菜葉,好像是一碗想像的,有詩意的,什麼動植物合起來的天地精華──給得滑膩,言語就像要由滑車往下滾似的。
張大哥的左眼完全閉上了,右眼看著老李發燒的兩腮。
張大嫂作菜,端菜,讓客人,添湯,換筷子──老李吃高了興,把筷子掉在地上兩回──自己挑肥的吃,誇獎自己的手藝,同時並舉。作得漂亮,吃得也漂亮。大家吃完,她馬上就都搬運了走,好像長著好幾隻手,無影無形的替她收拾一切。假若她不是搬運著碟碗杯盤,老李幾乎以為她是個女神仙。
張大哥給老李一支呂宋煙,老李不曉得怎麼辦才好;為透著客氣,用嘴吸著,而後在手指中夾著,專預備彈煙灰。張大哥點上煙斗,煙氣與羊肉的餘味在口中合成一種新味道,裡邊夾著點生命的笑意,彷彿是。
「老李,」張大哥叨著煙斗,由嘴的右角擠出這麼兩個字,與一些笑意,笑的紋才走到鼻窪那溜兒便收住了。
老李預備好了,嘴中的滑車已加了油。
他的嘴唇動了。
張大哥把剛收住的笑紋又放鬆,到了眼角的附近。
老李的牙剛稍微與外面的空氣接觸,門外有人敲門,好似失了火的那麼急。
「等等,老李,我去看一眼。」
不大一會兒,他帶進一個青年婦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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