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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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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現場1966(BC0048)

類別: 史地‧法律‧政治>重大事件
叢書系列:歷史與現場
作者:吳文光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4年05月01日
定價:250 元
售價:198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16頁
ISBN:957131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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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錄 1

我看吳文光的紀錄片《1996:我的紅衛兵時代》

.賀奕

1

我坐在北京八里莊北里吳文光租來的房子裏,一個人靜靜地把他的新片《1996:我的紅衛兵時代》看完。這種情形,可以說恰如其分地顯示出獨立製片人在大陸的處境。他們的作品,雖說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出現在國外電影節、藝術節上,但在國內一直限於小範圍的觀摩流傳,絕少打入公開發行和放映的渠道(張元的《媽媽》要算一個例外)。此前我耳聞過吳文光其人,但對他所從事的工作仍缺乏了解。

我屬於文革中沐腥風出生的一代。然而,當我們每天十八小時用於睡,六小時用於哭的時候,我們並不清楚身邊有何驚天動地之舉。我們並不清楚,人類生活正在演示最為精采輝煌的一幕。我們蒙昧無知,為此付出傾其一生也難以償還的代價。嗣後,我們企圖憑著難以勝數的圖片、影像、文字、實物、殘跡、回憶錄、雙言片語、道聽途說,甚至是猜測、幻想和謬斷去勾勒拼湊它的輪廓,但這一切偏偏使我們記憶中的空白部分日漸增大,最終變成一顆不斷迫害神經的腫瘤。我們知道文革是一個與各人身世息息相關的謎點,但也許我們永遠也無法參透,只能為之痛悔。時光荏苒,生命短促,往事無跡可尋。當我剛剛聽說吳文光正在拍攝一部有關紅衛兵題材的紀錄片時,我不禁大為疑惑。我苦於一種如鯁在喉卻又無法傾吐的感覺。在我的飄忽的想像中,這部紀錄片給出的應該是天安門廣場上等待檢閱的百萬人群,是跋山涉水浩浩蕩蕩的大串聯隊伍,是鋪天蓋地的標語和大字報,是抄家、焚書、武鬥、齊唱、振臂高呼的狂熱場景。而伴隨這一切的則有一種激越沉痛,似乎透穴而出的聲音,在對那段歷史下最後的定論。

我感到我的想像力過於幼稚而且可笑。但我相信,如此看待紅衛兵運動的方式不光是我,也是我這執迷不悟的同代人所共有的。

2

然而,吳文光執意與其他人為敵。他所關心的,正是如何去破除在人們心目中早已根深柢固的紅衛兵神話。當初起念拍攝這一題材時,連他自己也不明了片子最終會呈何種形貌。只有大方向明確無疑,那就是必須堅決回到組成紅衛兵群體的個人,必須從個人身上去鑿開那段歷史的缺口。對他來說,除非把歷史落實到具體人和事上,否則歷史就是一個虛妄的概念不值一提。他決心從「個案」入手,完成一次歷史的真正「倒帶」。為此,他先後採訪了四十多位當年的紅衛兵,按照他的說法,他是基於兩個基本條件最後選取了其中五人作為採訪和拍攝的對象,這兩個基本條件即:(一)願意接受採訪和拍攝;(二)不以形而上的角度來思辨紅衛兵運動,願意就個人具體經歷敘述。整部片子即以對這五人的訪談錄為主幹內容,時而穿插一些文獻片片段,以及北京「女子眼鏡蛇」搖滾樂隊為該片創作排練及演唱主題歌的過程。

片子樸實直接切入的風格令我感到錯愕。吳文光想要傳達一種與世俗觀點截然不同的東西,正是這種東西深深吸引了我。

我的下意識曾經回答過我,我這一代人是如何理解紅衛兵運動的。對於我們,「紅衛兵」一詞包涵的是什麼呢?是隊列,是人潮,是連綿不盡的臂挽,是比星空更密集的腳印,是萬頭鑽動,是龐大混沌滯重洶湧滾燙發亮,像岩漿像泥石流一樣的一團。一句話,紅衛兵是一百萬、兩百萬,是八百萬、一千萬。真是難以置信。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歷史的簡約規律造成的後果,也不清楚幻覺在這一印象中占據的比重。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所理解的紅衛兵,從來都是一個不可解散的群體的概念。也就是說,它是一個複數。

而現在,吳文光卻破天荒地要用單數的形式去摧毀它。

3

五位採訪對象分別為黃玲、劉龍江、胡曉光、徐友漁和田壯壯。時過境遷,這些當年的紅衛兵們如今從事的職業各不相同,從科技工程師到電影導演,從哲學研究者到商貿幹部。在盡可能清除他們面對鏡頭的不適感後,吳文光請他們回憶起二十五年前那段崢嶸歲月裏的經歷及見聞。必須敦促他們回到一切屬於當時的細節,必須追索每一種感受纖微毫末的根源。吳文光以一種近乎笨拙的固執,進行機器與人的運作。他請他們從箱筴中拿出收藏多年的學生手冊、獎狀、臂章、請柬、小報、讓他們念中學班主任給自己定的操行評語,總他們哼唱例如《革命造反歌》。在諦聽之餘,他不斷提出看似漫不經意,實則暗伏機鋒的問題。實際上,有些問題在穿越四分之一世紀的漫漫時光後已成強弩之末,但吳文光並沒有灰心。

我知道歷史弄人。我知道,恍惚覺得自己站在某個入口處卻又找不到門,猛然找到一張門進去一看,發現自己仍在門外,能使人產生這種迷失惑的東西正是所謂歷史。而在我國當代生活中,歷史的虛幻性和欺騙性早已被推演到極端。歷史早已喪失(如果不是從來就不具有)本體,完全淪落成工具。它成了一塊大課堂上可以在不斷揩擦後又不斷重新寫的黑板,用飄揚的粉塵侵襲我們的呼吸和肺。

吳文光百般厭倦概念形態的歷史。他堅信,那遠遠沒有一個人的切身遭遇來得更真實可靠,他寧願循著具體的個人在時間中留下的軌跡回溯,而堅決拋棄那種僅僅停留於編年體和大事記的空洞手法。

我不能說吳文光的構想是絕對正確的。個人回憶可資信賴的程度必須打上疑問號。倒並非懷疑那些採訪對象們的真誠,只是過往生活歷程自會不斷潛移默化人們對往事的看法。或者側重不同,或者角度有變,淡化或突顯事物的某個方面也有可能。個人並不是自身歷史的公正主宰。這一點既不為個人意志左右,甚至永遠也不會被個人識察。

何況時至今日,「文革」依然是個沾滿傷寒病菌的敏感話題。官方雖然擺出全盤否定文革的姿態,卻一直避諱對其追根究柢,且在大眾當中暗暗誘發助長一種淡忘該段歷史的傾向。書攤上雖然充斥各類文革題材的作品,卻多數限於實錄與志怪的角度,浮光掠影。在這種景況下,要讓個人和盤托出自己的認識包括困惑,決非輕而易舉。難怪吳文光的四十多個被訪對象的頭一位問的頭一句話就是:「你是哪個單位的?」這種噤懼心理已經轉化成每個中國人的本能,神經末梢的第一感應。即使他們答應面對攝像機開始回憶,那他們也決不可能公開敞露意識的每一角隅。他們可以如實平鋪直敘事件的過程,但同時也會憑藉高超的敏感與自覺進行偽裝,將發自個體生命本身的真實感受,部分乃至全部截斷在陳述之外。

我這番話似乎是在暗示吳文光拍攝意圖的失敗,其實不然。意圖對於吳文光並不絕對重要。那已經外在於他所致力追求的直觀呈現範疇。在我看來,採訪對象們回憶的內容細節統統可以擱置一邊,他們回憶所得以進行的方式才更值得關注。我可以毫不顧及他們生活中的任何戲劇性變化,滅頂之災或飛黃騰達,但他們回憶時的語氣、聲調、口型、手勢、身姿、面色,其微妙的轉換起伏,卻能令我久久紊懷。

一句話,我關心的不是他們回憶所揭示的東西,而正是他們回憶所隱瞞的東西。

4

我曾說過,紅衛兵在我(這代人)的心目中是個複數概念,而吳文光想用單數之刀去剖開它。他企圖製造一場大腦地震。我滿懷期望,被吸引到他的電視機屏幕前,等待他點燃火藥庫的引信。然而,隨著這部長達近三小時的紀錄片的推進,我的失落和疑惑不斷增漲。莫非吳文光在發動一場注定要失敗的進軍嗎?他從單數的孔道進入,結果不幸又跌回到複數的漩渦中。

當然,我所說這個二度的複數,並不能等同於紅衛兵群體。兩者的區別在於:如果說紅衛兵群體是一個可數複數,那這個新生的複數卻是一個不可數複數。我用它來指稱我國當代生活中通過全面滅除個體生命意識而建構的公共話語。這種公共話語以政治經典、報刊社論、紅頭文件和檔案卷宗為範本。對個人的思想言行與舉止進行嚴酷的鉗制與約束。個人一旦跨逾公共話語的既定界線,那他就必然被視為叛逆者。他將像越獄犯那樣遭到整個社會輿論的圍捕與通緝。作為被社會認可並接納的基本前提,他必得自行抑制和剔除個人意識中與公共話語相悖的部分。除非發生致命的災難事件,否則個人意識的黑匣永遠也不會公開。

但是,正如我在另文中已經指出的那樣,悲劇在這裡僅僅才是開始。我國當代生活為人類歷史展示出的最令人驚悸的一面,即是公共話語逐漸侵入個人意識的地盤,並在悄無聲息中在個人也毫無識察的情況下,最終實現了對個人意識的全面取代。今天,最具諷刺意味的是,被中國人視為自我意識並小心翼翼加以掩藏的東西,實際上恰恰是公共話語假託個人之名的改頭換面,恰恰是公共話語的翻版和變體。

看過《1966:我的紅衛兵時代》,我的這一診斷再次得到確證。

是的。當我沉浸在探訪對象們的敘述中。我很奇怪他們何以重拾二十六年前的語調竟是那樣輕易。我發現,每當他們聽到吳文光提出某個問題,往往是眼波稍瞬即止的一閃,就能使他們恍惚間即刻回到當年的心態和語境中去。轉換過程的迅疾了無滯礙,使我意識到一定是他們心性中的本原部分受了觸動。儘管這種觸動緊接著便受到敘述者自發的按捺和抑壓。最後形成的局面顯然十分矛盾:敘述者在回憶過程中都像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即使涉及自己,也往往採用一副漠然無動於衷的口氣。看來,採取這種旁觀者的逍遙立場,不但成了所有身經文革者自我保護的通用手法,似乎也成了他們自我救贖的唯一途徑。

像吳文光在片中「砸爛舊世界」一節詢問對象之一的胡曉光——

吳:你目擊過那種過火的行為嗎?

胡:呃,目擊過。那是串聯的時候,咱們到西安,在一個工廠裏頭,我們有六、七個北京去的。工廠的人說你們是從北京來的,得支持我們,我們工廠的紅衛兵力量弱,受孤立,你們北京來的人再少,在外地政治影響也大啊。我們去抄了一個國民黨少將旅長家,那傢伙很不服氣。當時確實委任狀、武裝帶、戰刀都給抄出來了,當時是動手打了,打得噢噢直叫,拿皮帶抽的。最後他們本廠的人就更激烈了,拿推子把頭給剃了,陰陽頭,當時確實是這樣的。

吳:當時你站在一邊嗎?

胡:我站在一邊,我也沒有制止。

吳:你心裡怎麼想?

胡:我……如果按當時的想法,就是活該!

吳:你的同學也在場嗎?

胡:在啊。

吳:他們參加打了沒有?

胡:有幾個年齡小的參加了。

吳:一個制止的人都沒有?

胡:一個都沒有。

吳:不動手也覺得是應該這樣做?

胡:對。

吳:那為什麼你不動手呢?

胡:因為我感覺一個是我年齡比較大,另外就是「十六條」裏有規定「要文鬥不要武鬥」,毛主席也說了,武鬥只能觸及皮肉,只有文鬥才能觸及靈魂。另外他已經喪失抵抗能力,打他就是出出氣而已,但打了也活該。之所以沒動手並不是覺得不該打,而是覺得自己好像是比較講政策吧,不虐待俘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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