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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丁、獸醫院裡的貓
CAT STORY：短短的貓事 by 萬金油
故事丁、獸醫院裡的貓
「把拔，這是一般的感冒，吃個葯就好了。」
獸醫院的擬人化稱謂讓小葉有些不習慣，他從不是熱愛小動物的人，小學養蠶寶寶，全班就只有他的香皂紙盒子裡孵不出蛾，他小時候養過一隻流浪狗，七天後頭也不回衝出家門，再也沒見著。大學時，跟著同學風潮，養了金絲雀，那年南部登革熱大流行，學校噴葯毒蚊，連金絲雀也一起毒死了。
宛若死神之手，小葉連野外露營，連蚊子也甚少叮咬。這麼多年之後，他接手了這隻大白貓，他擔心又會死於非命，索性連名字也不給，這貓，那貓的叫，連喵喵，咪咪這樣的名字都避開了。沒有名字，牠就只是牠，而不是他，或是她，沒有擬人化的情感交流，便不會有牽絆。
「可是，這貓有氣喘耶，真的不要緊嗎？」
櫃台的護士把他當成憂心的寵物家長，以職業化的笑容撫以安慰：「把拔，不要緊的……。」小葉幾乎要脫口而出：「我不是牠把拔啦！」褲子右方口袋裡，手機一震，小葉以為是家裡來的訊息，他是趁老父門診空檔，帶貓出來看病。家裡的貓老，人老，還有他這個不婚中年期的男同志──以圈子的標準來看，三十六歲的他也算是老GAY了。
他的生活幾乎就被老這件事給纏住了。半夜要起床，抱著老貓上貓沙盆，牠老了，膀胱不給力，沒意識在床上屎尿橫流，家裡還得二十四小時開著燈，就怕牠視線差看不見路。
這燈也是留給老父的，他中風多年，時而認得人，時而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但就只記得客廳要留燈，否則就鬧脾氣。自小葉兄弟兩離家後，老父就養成了這個習癖。
還好，不是醫院的消息，是台北男友的簡訊：「雪王還好嗎？」這是男友自作意見幫貓取的名字，也虧男友喜歡貓，否則小葉是不會接手的，每回從南部北上與男友相聚，男友總會要求他帶貓上來，也許他還真得感謝貓，沒有這貓，他們的感情可能早在這幾年之間崩解了。他們許久沒有做愛，連接吻牽手也絕跡了，好似對方是個髒東西，觸碰不得。
他現在最快樂的時光，就是看男友暱著貓說話的樣子。每每在外玩瘋了，野食滿足了慾念，好想乾脆回頭提分手算了，只不過，他回家一看到男友跟貓在一起的樣子，他又覺得自己煥然一新，成為一個好人，可以重頭走入這段關係。
這貓就像RESET鍵，給小葉無數次的重生。
小葉單手回著簡訊報告貓況，一手撫著大白貓的背。「叮咚！」手機又響，另一則簡訊，標題：「年收入一百萬的你，為何存不到錢？」轉寄者是小葉的弟弟。讀了文章的開頭，小葉不禁就火了。
這類的網路內容農場的文章，小葉看多了，不外就是先製造讀者危機，再以簡單的勵志小語做為生命的出口。這個世界很絕望，需要各種激勵與喊話，誰都能寄這種文章，唯獨弟弟讓小葉火大。
這貓原是弟弟養的，結婚生子後，彼時還健康認得人的老父擔心貓的衛生問題，又怕這對小夫妻照應不來，堅持把貓帶回來。原以為，金孫會因為貓在老家，而常回來看貓及順便探望一下老人。這個如意算盤終究還是算錯了，貓跟老人像是大腸息肉，趁未癌變前，能割就割。
反正，現在老父也認不得人了，回不回去，他橫豎是不知道。金孫也大了，有更多的理由不回去了。
這大白貓與老人就自然而然落到小葉的責任區了。小葉不是個有計劃的人，對人生如此，對金錢亦是。這封轉寄文，明顯是弟弟衝著他來，正面說，是弟弟關心哥哥的財務狀況。說穿了，是弟弟瞧不起哥哥的日子，這種逢年過節的國外狂歡，不知節制的購物，軟爛迷茫的日子，遲早要把自己拿去街上餵狗。
我就是想把自己拿去餵狗，不行嗎？他憑什麼對我指指點點呢？小葉愈想愈氣，你快活的日子不就是建築在我的犧牲嗎？乾脆把這貓捏死算了。
歹念是一瞬間的事，人性之惡亦是。
小葉心煩氣燥，把輸入一半，向男友報告貓況的簡訊丟在一邊，嘖了一聲，摸貓的那手也停了下來。
大白貓壓著身子，乾咳，再咳，再咳，喉嚨深處發出咻咻聲，小葉慌了。
「欸，你怎麼了？不要嚇我啊。」
當他大喊醫生時，白貓抬頭，翻了白眼，身子僵了。
「不是跟你說，牠有氣喘嗎？不是早說了嗎？」小葉幾乎哭出聲音了。
他發著抖打電話給台北的男友，幾乎不成句，身體都忘了如何換氣，沒頭沒尾說：
「死了，那個……死了，突然，我不是故意，就死了……那貓。」他吸了一口氣：「雪王死了。」說完他便向貓一樣，乾咳，再咳，幾乎嚎叫的哭喊。
心軟的人才是默默承受一切的人。
小學那年的香皂紙盒，小葉的蠶寶寶比任何人都羽化成蛾，他看過隔壁班的同學，把蛾成盒成盒放火燒了，或丟棄到垃圾筒裡。它們伸著怪異的觸鬚，隨時掉落惱人的白色粉末，成蛾不再像肥滿的蠶討喜。他預知了它們的生命，趁著清晨，把一隻一隻的蛾，放置到桑樹上。
那隻逃跑的流浪狗，數日後，在朋友小胖家看到，狗到了他家便不再跑了，小葉有些傷心，但也沒向人提起，小胖家的狗就是家裡那隻逃掉的狗。就連大學那隻被毒死的金絲雀，是他怕學弟傷心，偷偷將自己活得好好的雀鳥，把籠子裡的鳥屍換下來的。
小葉在獸醫院愴惶失控，櫃台的獸醫師見多了這類狀況，伸出手臂搭著小葉的肩。他們語氣溫軟，知道怎樣的肢體能撫慰一個傷心的人，同時他們心裡也十分明白，動物不會記得太多，所有的地獄都是自己給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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