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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喜愛的小孩(AB0915)──第 16 屆時報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類別: 文學‧小說(中文創作)>人間叢書
叢書系列:人間叢書
作者:楊澤主編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3年12月15日
定價:220 元
售價:17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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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3

這輩子最令我後悔的便是:在那個羞恥的午後,我曾跟自己賭咒:若我媽再幹那無恥的勾當﹔我爸再幹那偷雞摸狗的營生,我就要以自己往後的身高作為他們救贖的代價。

不幸的是,自那之後我再也沒有長高。多少年來,我不斷暗自慶幸,好在我撞見我媽那天,已足足有一百六十八公分了。

(四)

小河終於得以掩埋。

河道臨接馬路的空地旁,大清早,一株尤加利破敗的枝幹上,吊掛著一隻死貓。

接二連三幾個大小颱風過後,由著陰雨驟生寒意。雨雖停,天卻灰蒼蒼地,有霧,連帶著了一層毛邊的灰黯。貓脖子上掐著根細草繩,拖了一條無力下垂的尾巴,齜咧著牙,渾身骯髒枯槁的灰毛倒豎著,斜倪著半睜的眼、醜陋無比地渙散著死亡的陰懼。

我打點了一隻包裹,披上二木頭留給我的一件舊夾克。像多少年來隨常進出這條衖巷一般,只這一回,我是不打算回來了。

馬路早已拓寬為雙線道的公路,安全島上的 樹構樹楓樹……,一夜之間枯黃了葉子。太陽露出臉來,一陣薄涼的風,簌簌翻起滿樹金黃。坐上公車,駛過市區,我幾乎快要認不得這座城市了。空氣裡飄散著異樣的、陌生的氣味﹔舶來的、急湧的、金錢慾力的、推陳出新的……

我想,我既已不屬於她,走也不會有什麼牽掛了。

(五)

船終於在紐約港靠岸。海上經年,除了在一些小港短短停泊數日,成日面對的,不是孤獨無邊的大海,就是窒閉在狹小蒸熱的艙房裡勞動。海的禁閉,使我多多少少興起與過往陸地生活的連繫。於是,下了船,我決定藉機造訪住紐澤西的大木頭,也順便探望在法拉盛區安家落戶的二木頭。

大木頭是AT&T的工程師,成天埋首在電腦裡。早晨不到五點便需起床,晚上開幾乎兩小時的車程回到家來,烹煮完晚飯,洗個澡,躺在床上看完電視新聞便必須闔眼,否則睡眠不足次日無法上班。他一直獨身,人家幫他介紹的一概看不上眼。他仍像從前一樣,大半時間傻子樣楞頭楞腦的發獃,即便說話,也說一些什麼「我找對象條件毋須太好,只要像林青霞、鍾楚紅那樣的也就可以了」之類的朝話。或許他學會了美國人的幽默也未必,誰知道呢。

二木頭倒是早早便成了家。二嫂是個體型壯碩的西裔婦女,為此還與爸媽大鬧了一場家庭革命,最後以新娘挺著大肚子進禮堂的鬧劇收場。結婚四年,毫無喘息的一連生了三個女娃,現在又將臨盆,所以無論照片或本人,我看見的她總是大著肚子。使得原本便不寬敞的一棟小樓,更形擁擠。且時不時有二嫂的近親遠戚前來小住,二木頭除了學不來西班牙語之外,內內外外看起來都與西裔無異了。

我分別同他倆談到我的將來,二人卻像約好了似的,一口咬定我不合適留在美國。大木頭腦袋搖得像博浪鼓、雙手不住來回擺動:「不行不行……你不會英文又身無一技之長,在台灣隨便混混還能餬口。美國談何容易﹖我每月要支付爸媽,要是你再來了……」二木頭的反應也差不多,不過他更深謀遠慮些,一邊克服著口吃一邊盡可能沉重地說道:「美美……國是是……個個法……治國國家,你你你要要是是……犯犯……法,打……起起……官司來……非非要傾傾……家家蕩產不不……可。」我完全懂他的意思。事實上我絕無意靠他倆生活,也非天生自甘墮落的鼠輩。他倆不僅將過去我冒險犯難為家裡打拚、才有他倆出國費用來源的汗馬功勞忘得一乾二淨,且無情無義地畫清界限。至於爸媽,更以我的不長進為憾,恨不得我永遠漂流在外,別再回去丟他們的人才好。

我遂決心回船繼續孤寂無涯的航行。直到某日,船抵達西岸洛杉磯的時候,我才燃起一線希望。

我從不曾度過如此明艷暖和的冬天。太陽早早便出來了,我每日懶洋洋地,在鮮活的綠地、碧澄的海與艷色花朵之間打轉。這是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在這裡,沒人知道我的過去,這樣的隔閡使我處在絕對的安全和保護當中,我的從前是恐懼、絕望與羞恥,以至於偶爾意外聽到國語,或忽然面對同胞和交談時,會令我心悸緊張侷促不安。

幾個月下來,我幾乎已快忘掉自己原有的生命、過去、語言……。

每天,我如釋獲重生般的醒來。披覆著金色的陽光走出賃居的公寓,到不遠一處超市上班。我的工作極其簡單,不外乎搬運整理貨物,有時候待在倉庫,有時在市場裡打轉。這日,正重新打貼貨品標價的當兒,忽然瞥見一個順手牽羊的顧客,正一口氣把三、四盒肉類塞進風衣的胸口裡面。為了不要打草驚蛇,我想先向經理告訴,再到門口逮一個正著。

無巧不巧,她回過頭來,一個照面,我們立刻知道對方是誰了。我著著實實地嚇了一跳。

那日,我替寶娃付了菜錢(自然也包括她本來打算白拿的那幾盒肉)。周末,她邀我上她家做客。

她住著幢不大不小的房子,環境還算清幽,內外打理得也挺像樣子。寶娃離了婚,獨自撫養兩個孩子。她較從前看起來保守多了,不那麼刻意妝扮,反而竟不顯年紀。

寶娃說地做房地產經紀。我想這兩年景氣差,她日子可能過得並不容易。但又何至於到逼上梁山的地步﹖

寶娃見到我似乎相當高興,神采飛揚地說:「要早知道你在洛杉磯就好了,凡事大家有個照應。你曉得,有些事一個單身女人辦起來總是不大方便。」

我不確定她指的是那些事,又不便多問,只有拉拉雜雜說上一堆我爸退休、近年患了中風,身子動彈不得。我則跑船跑膩了,有在此安定下來的打算……諸如此類。

「那太好了,看看有什麼生意可以合夥來做做……」她瞧著我,滿臉笑意,看起來是打心底高興。

隨後又帶我參觀她的房子,我看那幾大櫥滿滿吊掛的衣物,便說:「你們女人真捨得花錢打扮。」她覷著孩子不在跟前,小聲道:「那麼貴,誰買得起啊﹖」我一怔,她又說:「拿的。」

我問她:「為什麼﹖」

她聳聳肩:「為什麼不﹖想啊。」

我正想說點什麼,孩子們卻跑過來了。我便隨口接道「你看,我來也忘了給他們帶點東西。」

「什麼都不用!」她大幅度地擺著手,非常豪放地。接著真心實意且帶著幾分得意﹕「我們家小孩什麼都有,一樣也不缺。」

是的,她說的沒錯。我以行家的眼光四處一掃,那些林林總總、琳瑯滿目零星配置的大小擺設、器皿、配件、玩具……恐怕都是她這些年四處「打游擊」的成果罷。

臨走,我不得不正色告訴她,那種事以後千萬不能再做了。她反而老大不高興的搶白我:「你家不就是這麼發起來的﹖要不然你兩哥怎麼有錢出來留的學﹖在美國,人不靠錢,還靠什麼呀﹖」

我嘆口氣,無辭以對。

她接著又委曲地嘟嚷著:「滿以為你能幫我點兒什麼,這下子反倒教訓起人來了……」

大概是我不合作的態度,好一陣她沒同我聯絡。

一日,我正上班。從後邊倉庫搬貨到前面店裡,這時忽然瞥見寶娃算完帳推著購物車欲出大門,正待上去叫她,卻見經理急匆匆打斜後方向她追去。我毫不遲疑,跳過算帳檯子、箭步衝到寶娃跟前,搶了她風衣裡的幾袋肉盒便往門外急竄。此時警鈴大作,兩個警衛一前一後在不遠處的停車場將我抓住。

他們核對了寶娃的收據單後,無可奈何只得放她走路。警車很快便來了,我們幾乎沒有時間話別,事實上只匆匆對望了一眼,她就被看熱鬧的人潮推遠了。

我被帶上警車,像是我多年來的一項期待。終於確認了自己待罪羔羊的身段,以至魂牽夢縈的恐懼將不再纏擾我。我覺得從未有過的輕鬆與自然,像償還了一項負罪的債。雖然我無從知道,寶娃命運的乖違是否承繼於那回我不及援救的意外,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她完全了解我的用意。我知道她會試圖擺脫罪惡、齷齪、絕望、貧欲……的陰影。而洛杉磯的陽光又是如此的明媚美好。

雖然我不再關心何去何從,不知怎地,童年家鄉的景象卻鮮明地浮現。我想起一畦畦的水田、滿滿清流的小河、茭白筍田的清香……。葉家那株傾倒在我家籬邊的滿樹芙蓉,和被螞蟻腐蝕經年的主幹……。

我不知不覺吹起了輕鬆的口哨,而那支歌竟然是:耶穌喜愛的小孩。……


得獎感言

像從事所有其他媒體一樣,我以同等竭盡心力的精神嘗試寫小說。也像所有曾經涉足過的園地一樣,在熟習質材與耕作方法的同時﹔發現導引自己執意進入這片原鄉的,竟是一種無可推諉、無以消弭的救贖心態。

你會詫異,藝術與宗教竟有如此相近的本質。

而用中文創造,亦好像承繼血型容貌姓氏,是一件命定的事。

此番獲獎,感到最驕傲的,大概是母親吧。最高興的可能是夏志清先生(卻不知他讀罷小說會做何評介)。最得意的則是我丈夫(要不是他的殷殷催促,可能無法在截稿前短期內完成此文)。還有厚愛我的朋友們,以及一個二十四小時全天待命的保母女傭。在此我衷心感謝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