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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語
1956年初冬,一位素昧平生的仁兄光臨寒舍。此公滿面春風,儀態萬方。他死說活說把我推入深淵。及至我落難後,他卻在人前大談「蕭乾是個什麼人」。
感謝這位仁兄的鞭策。1979年又能重新拿起筆來之後,我就立志也來交代一下自己。最初採用書寫「代序」的方式,這回索性整個寫了一下。
我比許多人倒楣,又比另外許多人幸運。我一生受過罪,吃過苦頭,可也有過好日子。我做過後來十分悔恨的事,也做過至今仍認為自己做對了的事。我是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又曾有機緣在地球上一些角落闖蕩過一陣子。我一生崎嶇坎坷,然而心目中始終有所追求。人活到將近八旬,通盤回顧一下,對人對己,也許不無裨益。
在廣義上,我也是個記者。我一直把人生當作採訪的對象和場地。尤其近幾十年,人情世態的千變萬化,倘若站在外面,是怎樣也體會不到的。有些事現在談起來好笑,當時身臨其境,一點也不好笑。讓這些並不好笑的事再現一下,我看頗有必要。
浩劫之後,才悟出「身外之物」的涵義。1966年「紅8月」中,我的日記、書信、文稿以及所收藏的書籍、唱片、版畫,都蕩然無存了。還能不心疼!然而風暴過後,聽到一些朋友自殺的自殺,被害的被害,而摸摸自己的腦袋,居然還安然無恙,甚至胳膊腿兒也不曾少一條,沒像有些朋友那樣給打成殘疾。這時,才懂得其他一切均屬身外之物了。
可是動筆寫此回憶錄時,才不斷慨嘆:倘若那幾本日記,那些信還在,該有多好!如今,只好有時自我抄襲了。然而即便以前寫過的某些事情,這回我也努力重新認識一下。
這本回憶錄在一個方面也許會使有些讀者大失所望,感到不如李輝的那本《浪跡天涯——蕭乾傳》(1987年,北京文聯出版公司出版。)有味道:我有意地淡化自己在感情生活上的折騰和遭際,僅僅隨手點了一下。
首先,這裡有個實際的考慮:有的當事人或其家屬還在。我從沒為寫東西打過官司,如今這把年紀,更不準備那樣。
其次,我喜歡西方傳記文學的坦率,但厭惡他們在這方面的過分渲染。我曾讀過一本長達一千多頁的《羅素傳》,原想了解一下他晚年的哲學觀點以及在反越戰中他的政治活動,然而全書談的淨是他的頻繁的戀愛、結婚與離婚。我不希望中國傳記文學朝這一方向發展,也無意帶這個頭。
寫此書的過程中,得到不少朋友的鼓勵和幫助。我謹向范用、戴厚英、鮑霽、李輝、孫達先以及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各位朋友深表謝忱。
我自己的早期照片,大多毀於文革。這次出版公司希望多附些圖片。於是,就首先向長期住在香港的老友陳紘及張國榮呼籲。他們慨然為我寄來了一批,其中包括十五歲時在羊圈中拍的那張。《團結報》的毛智漢兄也在圖片方面幫了大忙,謹此一併致謝。
1949年以後,不作興把自己的書獻給誰了。這回我要破個例,把這本書獻給和我共過患難的文潔若。整整二十二年,她為我遭到白眼,陪我扛過枷。我流徙期間,三個孩子都還幼小。她毫不猶疑地挑起生活擔子。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從未對我喪失過信心。倘若沒有她,我絕活不到今天,來回顧自己的人生歷程——其中很長一段是同她一道度過的。
1988年5月一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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