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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序
祕密會社的告白
．平路
讀完這本《昨自海上來》，很不可思議地，我想著的倒不是傳記主人翁做過研究的羅曼羅蘭，也不是與傳記主人翁感覺接近的波特萊爾，更不是與傳記主人翁出身背景相似的安德烈紀德，在文學的領域裡，對我而言，最直接的聯想是歐內斯特海明威。
因為小說家為人所周知的生活實況嗎？海明威說過，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四十天過得很充實。海明威曾經說，他總是感到自己過的不是一種生活，而是兩種：一種是藝術家的生活，死後才能得到報償，對現在所得到的東西毫不在乎。另一種是普通人的生活，現在什麼都得到，死後會發生什麼情況毫不在乎。看在我們外人眼裡，無論依哪一種判定標準，我們的傳記主人翁許常惠差可比擬，他擁有的是一場豐富的人生饗宴。
——聯想或者也因為兩人的飲酒經驗？海明威喜歡喝酒，他由於善飲而更有人緣、更受人愛戴。這一點，亦與我們傳記主人翁一樣，喝酒從來不是澆愁，而是真正的快感。像海明威小說《非洲的青山》裡：「……喝著這個，當天的第一杯，最好的一杯，看著我們在黑暗中經過的濃密的叢林，感覺到夜裡的涼風吹在身上，……」那份快樂純然是感官的，幾杯酒下肚，性格中令人歡喜的地方展露無遺。每個毛孔張開之後，在海明威筆下：「朋友們身上發出令人愉快舒適的臭氣」，若是屋裡瀰漫著有屬於女性的溫婉與嫵媚，觥籌交錯的旖旎氣氛就更令人流連了。
醇酒女人，耽溺於官能世界的願望，對一個極度敏感的藝術心靈，毋寧是在追尋某種意義，求取唯一最確實的補償，來抗拒人生無以迴避的虛無景象吧！在作者筆下，傳記主人翁許常惠從來不是一個決絕的人（期待他綁白布條去抗議什麼是不切實際的！）亦不是一個徹底的人（只能將戴奧尼索斯與阿波羅之間的爭端交給基督去解決！）然而，傳記主人翁卻有他人生的基本紀律，正如海明威藉著小說主角表現出的戒律。《不敗者》故事裡，年老鬥牛士失敗之後，躺在手術床上即將開刀，助手正要替他剪掉辮子——那是他生涯的標記，受傷的人忍著痛坐起來說：「你不能幹這樣的事。」
小說裡傳遞的觀念是：人生原本荒蕪幻滅，個人卻還可以依賴自己的戒律活著；宏大的信仰恐怕靠不住，剩下秘密的小集團。那些人云亦云的憧憬與謊言破滅之後，人所能夠找到的只是自己的小圈圈，以暗號認出誰是同類；有時候找到另一個人，相濡以沫地依偎著苟活下去。
像在《戰地春夢》故事裡，戀人之間的對白是這樣的：
「只怕和你生離死散。你就是我的宗教，你是我僅有的一切。」
當然，人生海海，這樣官能而熱烈如同秘密宗教一般的愛戀，一旦拖長成為現實歲月中的尋常夫妻，不免又要現出窘態或疲態。讀到作者寫著許常惠喝得醉醉醒醒，回到家，掏出一串鑰匙，正要表現『醉中有醒』的開門特技的一段，作者寫的活潑生動，我們讀到那裡，必然要會心一笑的。
而海明威的作品歷久彌新依然有他永恆不變的價值，因為其中經常浮現一個令人心有戚戚焉的主題吧！他彷彿在說：「我們本是善良單純的孩子，走出外面的世界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在路上被人打倒了，從此以後，我們再不能夠把自已拼回原狀……。」
正是些摔破的瓷器，始終不能夠自己拼回原狀的緣故？我們其實不再相信所謂光榮的勝利，那些完美高大的英雄事蹟也總是讓我們悄悄地起疑，偏偏在我們的文化環境裡，這一百年來，已經有太多試圖締造宏偉的理論——因而又徹底又絕對——動輒想找一個根本解決辦法的知識份子。那種尋找萬靈丹的心態過於迫切，一度把私人範疇內的感情空間也視為罪大惡極，不要說濫情，甚至個人溫情的一面都不被允准，結果造就的是鋌而走險的革命路線，終於帶來了史無前例的巨型災難。而殷鑑不遠，比較起來，我們尤其願意尋找戀人酒友般彷彿祕密結社的小圈圈，以及沈湎於其中單純的善意；我們也寧可相信所謂快樂，更接近於官能上真實的快感，至少那是瞬息萬變的人生裡最可仰仗的補償。
因此，這一本藝術家的傳記，作者彷彿也是同屬一個祕密會社的成員，才會寫的那麼溫情可感，雋永可讀；至於傳記主人翁具有風花雪月的溫情也罷，春夏秋冬的濫情也罷，作者傳遞的乃是祕密會社裡百試不爽的「口令」：無論你是誰，總要真實而盡興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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