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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作 品

四世同堂(上)
四世同堂(下)
離婚

大陸作家作品

【類別最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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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惶恐──我的疫城紀事


四世同堂(中)(AK0049)

類別: 大陸作家作品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老舍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1年03月26日
定價:400 元
售價:31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16頁
ISBN:9571333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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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1

第二部 偷生

【三十五】

春天好似不管人間有什麼悲痛,又帶著它的溫暖與香色來到北平。地上與河裡的冰很快的都化開,從河邊與牆根都露出細的綠苗來。柳條上綴起鵝黃的碎點,大雁在空中排開隊伍,長聲的呼應著。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還凍結在冰裡。

苦了小順兒和妞子。這本是可以買幾個模子,磕泥餑餑的好時候。用黃土泥磕好了泥人兒,泥餅兒,都放在小凳上,而後再從牆根採來葉兒還捲著的香草,擺在泥人兒的前面,就可以唱了呀:「泥泥餑餑,泥泥人兒耶,老頭兒喝酒,不讓人兒耶!」這該是多麼得意的事呀!可是,媽媽不給錢買模子,而當挖到了香草以後,唱著「香香蒿子,辣辣罐兒耶」的時候,父親也總是不高興的說:「別嚷!別嚷!」

他們不曉得媽媽近來為什麼那樣吝嗇,連磕泥餑餑的模子也不給買。爸爸就更奇怪,老那麼橫虎子似的,說話就瞪眼。太爺爺本是他們的「救主」,可是近來他老人家也彷彿變了樣子。在以前,每逢柳樹發了綠的時候,他必定帶著他們到護國寺去買赤包兒秧子,葫蘆秧子,和什麼小盆的「開不夠」與各種花仔兒。今年,他連蘿蔔頭,白菜腦袋,都沒有種,更不用說是買花秧去了。

爺爺不常回來,而且每次回來,都忘記給他們帶點吃食。這時候不是正賣豌豆黃,愛窩窩,玫瑰棗兒,柿餅子,和天津蘿蔔麼?怎麼爺爺總說街上什麼零吃也沒有賣的呢?小順兒告訴妹妹:「爺爺準是愛說瞎話!」

祖母還是待他們很好,不過,她老是鬧病,哼哼唧唧的不高興。她常常念叨三叔,盼望他早早回來,可是當小順兒自告奮勇,要去找三叔的時候,她又不准。小順兒以為只要祖母准他去,他必定能把三叔找回來。他有把握妞子也很想念三叔,也願意陪著哥哥去找他。因為這個,他們小兄妹倆還常拌嘴。小順兒說:「妞妞,你不能去!你不認識路!」妞子否認她不識路:「我連四牌樓,都認識!」

一家子裡,只有二叔滿面紅光的怪精神。可是,他也不是怎麼老不回來。他只在新年的時候來過一次,大模大樣的給太爺爺和祖母磕了頭就走了,連一斤雜拌兒也沒給他們倆買來。所以他們倆拒絕了給他磕頭拜年,媽媽還直要打他們;臭二叔!胖二嬸根本沒有來過,大概是,他們猜想,肉太多了,走不動的緣故。

最讓他們羡慕的是冠家。看人家多麼會過年!當媽媽不留神的時候,他們倆便偷偷的溜出去,在門口看熱鬧。哎呀,冠家來了多少漂亮的姑娘呀!每一個都打扮得那麼花稍好看,小妞子都看呆了,嘴張著,半天也閉不上!她們不但穿得花稍,頭和臉都打扮得漂亮,她們也都非常的活潑,大聲的說著笑著,一點也不像媽媽那麼愁眉苦眼的。她們到冠家來,手中都必拿著點禮物。小順兒把食指含在口中,連連的吸氣。小妞子「一、二、三,」的數著;她心中最大的數字是「12 ,一會兒她就數到了「12 個瓶子!12 包點心!12 個盒子」她不由的發表了意見:「他們過年,有多少好吃的呀!」

他們還看見一次,他們的胖嬸子也拿著禮物到冠家去。他們最初以為她是給他們買來的好吃食,而跑過去叫她,她可是一聲也沒出便走進冠家去。因此,他們既羡慕冠家,也恨冠家──冠家奪去他們的好吃食。他們回家報告給媽媽:敢情胖嬸子並不是胖得走不動,而是故意的不來看他們。媽媽低聲的囑咐他們,千萬別對祖母和太爺爺說。他們不曉得這是為了什麼,而只覺得媽媽太奇怪;難道胖二嬸不是他們家的人麼?難道她已經算是冠家的人了麼?但是,媽媽的話是不好違抗的,他們只好把這件氣人的事存在心裡。小順兒告訴妹妹:「咱們得聽媽媽的話喲!」說完他像小大人似的點了點頭,彷彿增長了學問似的。

是的,小順兒確是長了學問。你看,家中的大人們雖然不樂意聽冠家的事,可是他們老嘀嘀咕咕的講論錢家。錢家,他由大人的口中聽到,已然只剩了一所空房子,錢少奶奶回了娘家,那位好養花的老頭兒忽然不見了。他上哪兒去了呢?沒有人知道。太爺爺沒事兒就和爸爸嘀咕這回事。有一回,太爺爺居然為這個事而落了眼淚。小順兒忙著躲開,大人們的淚是不喜歡教小孩子看見的。媽媽的淚不是每每落在廚房的爐子上麼?

更教小順兒心裡跳動而不敢說什麼的事,是,聽說錢家的空房子已被冠先生租了去,預備再租給日本人。日本人還沒有搬了來,房屋可是正在修理──把窗子改矮,地上換木板好擺日本的「榻榻密」。小順兒很想到一號去看看,又怕碰上日本人。他只好和了些黃土泥,教妹妹當泥瓦匠,建造小房子。他自己作監工的。無論妹妹把窗子蓋得多麼矮,他總要挑剔:「還太高!還太高!」他捏了個很小的泥人,也就有半寸高吧。「你看看,妹,日本人是矮子,只有這麼高呀!」

這個遊戲又被媽媽禁止了。媽媽彷彿以為日本人不但不是那麼矮,而且似乎還很可怕;她為將要和日本人作鄰居,愁得什麼似的。小順兒看媽媽的神氣不對,不便多問;他只命令妹妹把小泥屋子毀掉,他也把那個不到半寸高的泥人揉成了個小球,扔在門外。

最使他們倆和全家傷心的是常二爺在城門洞裡被日本人打了一頓,而且在甕圈兒裡罰跪。

常二爺的生活是最有規律的,而且這規律是保持得那麼久,倒好像他是大自然的一個鐘擺,老那麼有規律的擺動,永遠不倦怠與停頓。因此,他雖然已經六十多歲,可是他自己似乎倒不覺得老邁;他的年紀彷彿專為給別人看的,像一座大鐘那樣給人們報告時間。因此,雖然他吃的是粗茶淡飯,住的是一升火就像磚窯似的屋子,穿的是破舊的衣裳,可是他,自青年到老年,老那麼活潑結實,直像剛挖出來的一個紅蘿蔔,雖然帶著泥土,而鮮伶伶的可愛。

每到元旦,他在夜半就迎了神,祭了祖,而後吃不知多少真正小磨香油拌的素餡餃子──他的那點豬肉必須留到大年初二祭完財神,才作一頓元寶湯的。吃過了素餡餃子,他必須熬一通夜。他不賭錢,也沒有別的事情,但是他必須熬夜,為是教灶上老有火亮,貼在壁上的灶王爺面前老燒著一線高香。這是他的宗教。他並不信灶王爺與財神爺真有什麼靈應,但是他願屋中有點光亮與溫暖。他買不起鞭炮,與成斤的大紅燭,他只用一線高香與灶中的柴炭,迎接新年,希望新年與他的心地全是光明的。後半夜,他發睏的時候,他會出去看一看天上的星;經涼風兒一吹,他便又有了精神。進來,他抓一把專為過年預備的鐵蠶豆,把它們嚼得蹦蹦的響。他並不一定愛吃那些豆子,可是真滿意自己的牙齒。

天一亮,他勒一勒腰帶,順著小道兒去「逛」大鐘寺。沒有人這麼早來逛廟,他自己也並不希望看見什麼豆汁攤子,大糖葫蘆,沙雁,風車與那些紅男綠女。他只是為走這麼幾里地,看一眼那座古寺;只要那座廟還存在,世界彷彿就並沒改了樣,而他感到安全。

看見了廟門,他便折回來,沿路去向親戚朋友拜年。到十點鐘左右,他回到家,吃點東西,便睡一個大覺。大年初二,很早的祭了財神,吃兩三大碗餛飩,他便進城去拜年,祁家必是頭一家。

今年,他可是並沒有到大鐘寺去,也沒到城裡來拜年。他的世界變了,變得一點頭腦也摸不著。夜裡,遠處老有槍聲,有時候還打炮。他不知道是誰打誰,而心裡老放不下去。像受了驚嚇的小兒似的,睡著睡著他就猛的一下子嚇醒。有的時候,他的和鄰居的狗都拚命的叫,叫得使人心裡發顫。第二天,有人告訴他:夜裡又過兵來著!什麼兵?是我們的,還是敵人的?沒人知道。

假若夜裡睡不消停,白天他心裡也不踏實。謠言很多。儘管他的門前是那麼安靜,可是只要過來一輛大車或一個行人,便帶來一片謠言。有的說北苑來了多少敵兵,有的說西苑正修飛機場,有的說敵兵要抓幾千名伕子,有的說沿著他門前的大道要修公路。抓伕?他的兒子正年輕力壯啊!他得設法把兒子藏起去。修公路?他的幾畝田正在大道邊上;不要多,只占去他二畝,他就受不了!他決定不能離開家門一步,他須黑天白日盯著他的兒子與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