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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雖然沒抬頭,他可是覺得出,行人都沒有看他;他的恥辱,也是他們的;他是他們中間的老人。跪了大概有一分鐘吧,過來一家送殯的,鬧喪鼓子乒乒乓乓的打得很響。音樂忽然停止。一群人都立在他身旁,等著檢查。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些穿孝衣的都用眼盯著日本人,沉默而著急,彷彿很怕棺材出不了城。他嘆了口氣,對自己說:「連死人也逃不過這一關!」
日本兵極細心的檢查過了一切的人,把手一揚,鑼鼓又響了。一把紙錢,好似撒的人的手有點哆嗦,沒有揉好,都三三兩兩的還沒分開,就落在老人的頭上。日本兵笑了。那位警察乘著機會走過來,假意作威的喊:「你還不滾!留神,下次犯了可不能這麼輕輕的饒了你!」
老人立起來,看了看巡警,看了看日本兵,看了看自己的磕膝。他好像不認識了一切,呆呆的愣在那裡。他什麼也不想,只想過去擰下敵兵的頭來。一輩子,他老承認自己的命運不好,所以永遠連抱怨老天爺不下雨都覺得不大對。今天他所遇到的可並不是老天爺,而是一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小兵。他不服氣!人都是人,誰也不應當教誰矮下一截,在地上跪著:
「還不走哪?」警察很關心的說。
老人用手掌使勁的擦了擦嘴上的花白短鬍,嚥了口氣,慢慢的往城裡走。
他去找瑞宣。進了門,他沒敢跺腳和拍打身上的塵土,他已經不是人,他須去掉一切人的聲勢。走到棗樹那溜兒,帶著哭音,他叫了聲:「祁大哥!」
祁家的人全一驚,幾個聲音一齊發出來:「常二爺!」
他立在院子裡。「是我喲!我不是人!」
小順兒是頭一個跑到老人跟前,一邊叫,一邊扯老人的手。
「別叫了!我不是太爺,是孫子!」
「怎麼啦?」祁老人越要快而越慢的走出來。「老二,你進來呀!」
瑞宣夫婦也忙著跑過來。小妞兒慌手忙腳的往前站,幾乎跌了一跤。
「老二!」祁老人見著老友,心中痛快得彷彿像風雪之後見著陽光似的。「你大年初二沒有來!不是挑你的眼,是真想你呀!」
「我來?今天我來了!在城門上挨了打,罰了跪!憑我這個年紀,罰跪呀!」他看著大家,用力往回收斂他的淚。可是,面前的幾個臉都是那麼熟習和祥,他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怎麼啦?常二爺爺!」瑞宣問。
「先進屋來吧!」祁老人雖然不知是怎回事,可是見常二爺落了淚,心中有些起急。「小順兒的媽,打水,泡茶去!」
進到屋中,常二爺把城門上的一幕說給大家聽。「這都是怎回事呢?大哥,我不想活著了,快七十了,越活越矮,我受不了!」
「是呀!咱們的錢也不准用了!」祁老人嘆著氣說。
「城外頭還照常用啊!能怪我嗎?」常二爺提出他的理由來。
「罰跪還是小事,二爺爺!不准用咱們的錢才厲害!錢就是咱們的血脈,把血脈吸乾,咱們還怎麼活著呢?」瑞宣明知道這幾句話毫無用處,可是已經憋了好久,沒法不說出來。
常二爺沒聽懂瑞宣的話,可是他另悟出點意思來:「我明白了,這真是改朝換代了,咱們的錢不准用,還教我在街上跪著!」
瑞宣不願再和老人講大事,而決定先討他個歡心。「得啦,還沒給你老人家拜年,給你拜個晚年吧!」說吧,他就跪在了地上。
這,不但教常二爺笑了笑,連祁老人也覺得孫子明禮可愛。祁老人心中好受,馬上想出了主意:
「瑞宣,你給買一趟藥去!小順兒的媽,你給二爺爺作飯!」
常老人不肯教瑞宣跑一趟前門。瑞宣一定要去:「我不必跑那麼遠,新街口有一家鋪子就帶賣!我一會兒就回來!」
「真的呀?別買了假藥!」常二爺受人之托,唯恐買了假藥。
「假不了!」瑞宣跑了出去。
飯作好,常二爺不肯吃。他的怒氣還未消。大家好說歹說的,連天佑太太也過來勸慰,他才勉強的吃了一碗飯。飯後說閒話,他把鄉下的種種謠言說給大家聽,並且下了注解:「今天我不敢不信這些話了,日本人是什麼屎都拉得出來的!」
瑞宣買來藥,又勸慰了老人一陣。老人拿著藥告辭:「大哥,沒有事我可就不再進城了!反正咱們心裡彼此想念著就是了!」
小順兒與妞子把常二爺的事聽明白了差不多一半。常二爺走後,他開始裝作日本人,教妹妹裝常二爺,在台階下罰跪。媽媽過來給他屁股上兩巴掌:「你什麼不好學,單學日本人!」小順兒抹著淚,到祖母屋中去訴苦。
【三十六】
杏花開了,台兒莊大捷。
程長順的生意完全沒了希望。日本人把全城所有的廣播收音機都沒收了去,而後勒令每一個院子要買一架日本造的,四個燈的,只能收本市與冀東的收音機。冠家首先遵命,晝夜的開著機器,冀東的播音節目比北平的遲一個多鐘頭,所以一直到夜裡十二點,冠家還鑼鼓喧天的響著。六號院裡,小文安了一架,專為聽廣播京戲。這兩架機器的響聲,前後夾攻著祁家,吵得瑞宣時常的咒罵。瑞宣決定不買,幸而白巡長好說話,沒有強迫他。
「祁先生你這麼辦,」白巡長獻計:「等著,等到我交不上差的時候,你再買。買來呢,你怕吵得慌,就老不開開好了!這是日本人作一筆大生意,要講聽消息,誰信……」
李四爺也買了一架,不為聽什麼,而只為不惹事。他沒心聽戲,也不會鼓逗那個洋玩藝。他的兒子,胖牛兒,可是時常把它開開,也不為聽什麼,而是覺得花錢買來的,不應當白白的放著不用。
七號雜院裡,沒有人願意獨力買一架,而大家合夥買又辦不到,因為誰出了錢都是物主,就不便聽別人的支配,而這個小東西又不是隨便可以亂動的。後來,說相聲的黑毛兒方六有一天被約去廣播,得了一點報酬,買來一架,為是向他太太示威。他的理由是:「省得你老看不起我,貧嘴惡舌的說相聲!瞧吧,我方六也到廣播電台去露了臉!我在那兒一出聲,九城八條大街,連天津三不管,都聽得見!不信,你自己聽聽好嘍!」
四號裡,孫七和小崔當然沒錢買,也不高興買。「累了一天,晚上得睡覺,誰有工夫聽那個!」小崔這麼說。孫七完全同意小崔的話,可是為顯出自己比小崔更有見識,就提出另一理由來:「還不光為了睡覺!誰廣播?日本人!這就甭說別的了,我反正不花錢聽小鬼子造謠言!」
他們倆不肯負責,馬寡婦可就慌了。明明的白巡長來通知,每家院子都得安一架,怎好硬不聽從呢?萬一日本人查下來,那還了得!同時她又不肯痛痛快快的獨自出錢。她出得起這點錢,但是最怕人家知道她手裡有積蓄。她決定先和小崔太太談一談。就是小崔太太和小崔一樣的不肯出錢,她也得教她知道知道她自己手中並不寬綽。
「我說崔少奶奶,」老太太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像心中有許多妙計似的。「別院裡都有了響動,咱們也不能老耗著呀!我想,咱們好歹的也得弄一架那會響的東西,別教日本人挑出咱們的錯兒來呀!」
小崔太太沒從正面回答,而扯了扯到處露著棉花的破襖,低著頭說:「天快熱起來,棉衣可是脫不下來,真愁死人!」
是的,夾衣比收音機重要多了。馬老太太再多說豈不就有點不知趣了麼?她嘆了口氣,回到屋中和長順商議。
長順嗚囔著鼻子,沒有好氣。「這一下把我的買賣揍到了底!家家有收音機,有錢的沒錢的一樣可以聽大戲,誰還聽我的話匣子?誰?咱們的買賣吹啦,還得自己買一架收音機?真!日本人來調查,我跟他們講講理!」
「他們也得講理呀!他們講理不就都好辦了嗎?長順,我養你這麼大,不容易,你可別給我招災惹禍呀!」
長順很堅決,一定不去買。為應付外婆,他時常開開他的留聲機。「日本人真要是來查的話,咱們這兒也有響動就完了!」同時,他不高興老悶在家裡,聽那幾張已經聽過千百次的留聲機片。他得另找個營生。這又使外婆晝夜的思索,也想不出辦法來。教外孫去賣花生瓜子什麼的,未免有失身分;作較大的生意吧,又沒那麼多的本錢;賣力氣,長順是嬌生慣養的慣了,吃不了苦;耍手藝,他又沒有任何專長。她為了大難。為這個,她半夜裡有時候睡不著覺。聽著外孫的呼聲,她偷偷的咒罵日本人。她本來認為她和外孫是連個蒼蠅也不得罪的人,日本人就絕對不會來欺侮他們。不錯,日本人沒有殺到他們頭上來;可是,長順沒了事作,還不是日本人搗的鬼?她漸漸的明白了孫七和小崔為什麼那樣恨日本人。雖然她還不敢明目張膽的,一答一和的,對他們發表她的意見,可是,趕到他們倆在院中談論日本人的時候,她在屋中就注意的聽著;若是長順不在屋裡,她還大膽的點一點頭,表示同意他們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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