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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雜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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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一本書去巴黎(AK0069)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散文雜論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林達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2年12月24日
定價:280 元
售價:221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88頁
ISBN:9571338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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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頭台的興衰帶一本書去巴黎在凡爾賽宮回看路易十四巴士底獄還在嗎?



  帶一本書去巴黎

帶一本書去巴黎

去巴黎。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可是,總有各種原因在那裡阻擋行程。把它排入計畫的契機終於在去年出現。從決定到今年年初上路,還有長達近半年的時間。原來以為,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一定可以好好做些準備。可是,永遠有必須忙碌應付的事情。居然其中還包括被迫處理一場車子全毀的交通事故。

臨行那天,還在忙些和法國絕對沒有關係的事情。對我們,這已經是規律了,得到時間的方法,是對占用了時間的事情扭過頭去,眼不見為淨。一走了之是其中最乾脆的一種。可是,原來打算做的那些「準備」,就基本「泡湯」了。在被飛機起飛的時間表逼到非走不可的時候,我才匆匆在地球儀上找出巴黎的緯度,以確定應該往包裡塞進什麼季節的衣服。接著,在書架上抽出一本雨果的《九三年》,給行囊封了頂。

這本《九三年》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在1978年出版的,售價才人民幣1.15元。粗粗的紙,所以就厚。開本小,封面是蛋清色的,隱隱透出素素淺淺的花紋,不仔細去看,幾乎看不出來。非常奇怪的事情是:這個譯本的第一版註明是在1957年的5月,但是第一次印刷,卻是在1978年的4月。中間整整隔了21年。這中間的故事,我們只能猜測了。

也許,排完版,風雲驟變,總編改了主意?也許,印出此書必要一環中的必要人物,命運乖舛,截斷了出書的程序?也許,僅僅是因為大家被新的「革命運動高潮」所激奮,扔下書革命去了?不知道。

總之,一本排完版的書,應該說,一本排完版的好書,隔了21年,才從印刷廠出來,怎麼說也肯定有點什麼故事在後頭。假如其中的知情者,給我們來一篇寫實的話,相信那就是一段重要的出版界歷史了。

在書上找不到印數。就是說,熬了21年才印出來的《九三年》不知道被印了多少本。然而,可以武斷地說,即使它第一次印刷的數量不大,它也一定立即被速速投入重印,印了無數本。因為,我還清楚地記得這本書是怎麼買回來的。

那是1978年,大學在基本停頓和半停頓將近十年之後,剛剛恢復正常運行。在此十來年間,書店也處於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白的狀態。說是沒書吧,架子上紅紅火火滿滿登登的,足夠熱鬧。細細一看,就有點洩氣。那裡是六分「毛著」,三分「馬恩列斯」,一分「大批判材料」。最後兩年添了幾本新小說,可是怎麼也不好意思把它們歸入「文學」,最後還是尊為「小說式的大批判材料」較為妥貼。

大學招考的驟然恢復,也使校園顯得景觀殊異。固然有今天看來「正常」的那一部分,就是那些簡直「額頭高得撞著了天花板」的應屆高中畢業生。當時,大家竟然並不覺得他們的生活路徑「正常」。因為十年來,曾經和他們一樣年紀的,都一屆接著一屆,頂著「知識青年」的榮光,別無選擇地繞開緊閉的大學校門,直奔農村和工廠了。

1978年春天的大學校園裡,熙熙攘攘更多的是那些「老」大學生。他們年齡各異,帶著別人無可揣摩的各色心情和故事。今天回想起來,他們中間即使最「老」的,也還是在「青年」的年齡段裡,可看著就是「老」,說不清道不明的模樣。難得有幾個想掙脫自己無端的「早衰」,想去抓住「青春尾巴」的,最終也多少顯得勉勉強強。

這大小兩批學生的混雜,也是心情的碰撞。使得「小」的在對比之下更清楚自己的優勢:今天看來,「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將來「歸根結柢」,還是「我們的」。「老」的往往就相對糊塗,把自己以奇奇怪怪的方式積累起來的分量,掂得太重--兩頭的實際心情和前景展望,我卻是在一個電話亭裡悟到的。

當時不僅學生的宿舍食堂簡陋破敗,通訊條件也處於近代水平。學生們要打個電話,必須長途跋涉地穿過校園,跑出校門,到馬路對面的公共電話亭。好在學生們的通訊意識也同步處於近代水平,決不會「輕言電話」,否則電話亭非爆滿不可。

那天,我在等著打電話。大家都習慣了,小小的屋子裡沒有隱私。一個戴著眼鏡滿臉愁苦的「老」大學生,正在和家裡通話。他緊緊抓著耳機子不放,先是焦慮乾枯的嗓音:「還發燒嗎?有幾度?看醫生了沒有?弔鹽水了沒有?」然後,一個小小的停頓,聲音在突然之間添進了水分,化得柔和:「你要乖啊,要聽媽媽的話。爸爸要考試,星期六才能回來。」絮語綿綿之後,他不捨地鬆開手。搖晃的耳機還沒有在電話機座上站穩,已經被操在一個久已不耐煩的「小」大學生手裡了,他嫻熟而乾脆俐落地撥了六個號碼,又中氣十足地只吐出六個字:「老辰光,老地方」,就卡地一聲掛了機。我愣在這個反差裡,差點忘了自己來這裡是要幹嘛。

當然,這是題外話了。

對書的飢渴主要是老學生們的心結。他們被渴得太久。不是十年沒有看書,而是十年沒有堂堂正正地買書看書。看過的書們,走的都是鬼鬼祟祟的地下通道,不知從哪裡來,又不知向哪裡去。你沒有選擇學科品種的權利,沒有選擇閱讀時間的權利,也沒有非要讀哪一本書的權利。你會聽到一本好書,聽到看過的幸運兒向你講述內容,背誦片斷,被弔得胃口十足,卻望斷秋水而不得。

所以,被書荒飢餓了十年的老學生們,早就風聞有一批世界名著譯本終於要開始發行。他們一個個都跑到學校小小的書店去打探,去和書店的工作人員套交情。在售書之前,消息早已通過各種渠道四處傳開。

小小的書店斷斷不可能應付蜂擁而來的「饑民」。書店的門根本不敢打開。於是,窗口成了臨時「施粥處」。窗外擠滿了人,排了長長的隊伍。人們相互打探著這次到底到了幾種書,每種有幾本。然後是痛苦掙扎:一邊擔心書太少「粥少饑民多」,輪不到自己;一邊又掐著口袋裡從食堂卡下的小錢,擔心假如供應充足,又如何應對。考慮是否可以再每頓節食一兩米飯,或是把一角的菜金卡成五分。套一句用俗了的話來說,就是如何把普通意義上的糧食,轉化為「精神食糧」。當時大多數學生能省的,也就是一點伙食費了。

當然,這些書一開賣就被風捲殘雲般迅速瓜分,一本不剩。那已經是20世紀的七○年代末了,賣書居然賣得就像大災之年開倉賑糧,也實在是現代社會難得的一景。我就在這樣的搶購風潮中,搶回了這本《九三年》。

必需品的嚴重缺乏會對人造成精神方面的損傷,其後果是一種輕度的精神不正常。例如,很多家庭的老人都會有收藏垃圾,甚至撿垃圾回家的怪癖。這是物資嚴重匱乏時代留給人們的後遺症。而我們這一代,又有一些人會有近乎瘋狂的買書習慣。我們在美國遇到過一個同齡畫家,畫得很好,英語卻非常吃力。可是,一到圖書館處理舊書,他會大量購進廉價的英語舊書,兩眼奕奕閃光。這是另一種貧乏時代的痕跡。而我自己也在遭遇《九三年》的時候,成為此類案例的又一個例證。

1982年,面前出現了第二次可以買到《九三年》的機會。還是那個版本,只是開本大了一些,價格已經漲到1.60元。當時的印數已經達到七萬冊。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像完全失去思索功能般地買了下來。直到捧到家裡,神志才漸漸清醒,意識到自己並不需要第二本一模一樣的《九三年》。這種不正常一直還在延續,其證據就是,我們把這兩本《九三年》,都運到了美國,運費超過書費豈止數倍。

之所以巴黎在這個時候對我成為一個契機,是因為好朋友盧兒恰好也在那裡短暫居住,而且還初通法語。在巴黎相遇,我們居然各自都掏出了自己的《九三年》。她的那本是近年的新版本。它有著鮮艷花稍的封面,由於紙張和排版不同,變得只有我那本的一半那麼厚。我差一點當場就斷然否定,這有著同一個名字的書本,無論如何不會是同一本書。最後雖然口頭接受,在心裡,我依然荒唐地拒絕接受一個事實:只要內容相同,它就是《九三年》。

這還不是有關《九三年》這本中譯本荒誕故事的全部。後一部分我都幾乎不好意思說出來:這本排版後委屈了21年才得以印出的書,買回來以後,我小心翼翼放入書架,又有22年沒有去讀它。我難道是真瘋了不成?可是,我相信當時和我一起搶購的人們,一定有一些人也和我一樣,「搶」回去之後,只是束之高閣。

附庸風雅是最簡單的結論。可是,針對這個個案,卻並不十分準確。我們只是在買它回來之前,就已經刻骨銘心地讀過。讀《九三年》是在沒有書的年代。前面已經說過,沒有書,是指在書店裡沒有我們要的書,在公開的場合下你看不到人們讀他們喜歡的書。我說的書還是指類似「馬恩列斯毛」這樣的正經書之外的書。

這對我始終是一個謎。我們當時到底是讀了哪一個版本的《九三年》?既然現在手頭的這本當時還沒有被印出,那麼,肯定不是這一個版本。可是,當我將這個「書的故事」給我的好朋友看的時候,她立即給我來了一封信。信中斷定她在以前就讀過那個版本:「肯定是你那本書上有關第一次印刷的信息印錯了。」我只好相信這也是一種可能。那時拿到的書,多半在地下已經輾轉過無數雙激動得發抖的手,封面由於經手過多,超過預想的負荷,往往破損不堪,假如封面還沒有被毀,有時會被套上一個紅色的封面。這個虛假封面的指向總是和內容完全不符。當時的我們既不會深究更不會在乎拿到的是什麼版本。可是,在過手的無數本學科紛雜、千奇百怪的書中,有兩本書對「耳聾目盲」的我們,無疑是振聾發聵的。一本是狄更斯的《雙城記》,另一本就是《九三年》了。

讀的時候我們被告知自己正在革命之中,而這兩本談論革命的書,恰使我們從「革命」中醒來。說到醒來,今天我們中間頗有一些人感到自豪,覺得自己悟性比別人更高。我自己都有過這樣的錯覺。後來,我看了一個旅美的同齡人的文章,才知道自己和別人的區別,僅僅是得到了掌握更多「信息資源」的特權。比如說,我得到了一個晚上的閱讀《九三年》的機會。我的這個同齡人遠沒有那麼幸運,他回憶到自己當時為了獲得哪怕一篇字紙,都往往不得不交出自己惟一的擁有物--自尊,去交換那點可憐的信息。於是,在今天,這位有著如此讀書經歷的人,看到自己生活在美國的兒子,哪怕有第三隻眼睛,也只肯看電視而不肯看書的時候,竟伏下已經花白的頭,大哭了一場。

那個年代,說是不出書、沒有書,也是假的。今天,我們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同代人,對那個時代的「白皮書」、「灰皮書」之類的出版物的介紹。那就是些好書了。只是這些書被購書介紹信限定在一個窄小的階層和範圍裡。書是被壟斷的,信息是被壟斷的,知的權利是被壟斷的。

事實上,我得到閱讀《九三年》的時間一定長於一個晚上,雖然,那些地下書籍流經我這裡的時候,通常只有一個晚上,甚至幾個小時。我判斷自己擁有它的時間比較長,不僅是因為我曾經把故事背得滾瓜爛熟,多次把它口頭傳播出去,還因為我抄了一些精采片斷在我的本子上。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九三年》已經是我的了,深深地在心中刻下印記。當我真的後來擁有它的時候,似乎只是為了確信它的真實存在,確信真的每個人想買就可以買一本,想看就可以坐在太陽下面看,確信這樣一個時代已經來臨,一個噩夢已經結束。

正因為是在「革命」中讀的法國革命,所以,對法國和巴黎的第一印象,就是革命了。終於在幾十年之後,有了這樣一個機會,親赴「革命現場」,當然不會錯過一個了解法國革命的良機。揣上一本《九三年》,就成為一個必然。就這樣,在法國,走一段,讀一段。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已經犯了20年的錯誤,《九三年》不是我在30年前的年齡有可能真正讀懂的。在真的成年成熟之後,我們必須再一次,甚至不止一次地重讀。不僅《九三年》如此,許多過去的書都是如此。於是,從巴黎回來之後,我去找出《雙城記》,找出《悲慘世界》,找出《巴黎聖母院》。

這個時候,我們不再有第一次閱讀時的震驚,但是,我發誓,我們會有新的感受。

我想寫巴黎的旅行記事的,沒有想到,一本隨行的《九三年》就占了這麼大的篇幅,而且,還沒有講完。這只能算是巴黎故事的楔子了。